雲初看着京家主,看着京家主沉暗的面色上,從未有過的認真與夾帶着的那麼一絲同情,清澈黑亮的眼底,似雲似霞的光芒在眼眶裡積聚而遊移,遊移而沉淪,而眼底深處,突然好像有什麼東西紅了澀了,又好像沒有。
掩在袖中的手指,卻,一緊。
心思強大如她,反觀一切,總覺得有些東西說不通,所以她一直等着,一直等着,她知道,京家主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沒說,而這個重要的事情,是她如何查探也查不到的,是與空無之前說看不到她的命格有關的。
而這個重要的事情總讓她看似悠哉遊哉縱意的面色下心情不禁意的起伏不定,沉沉暗暗。
她前世是和特工,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往眼下她最在意的事情和人所推,她最開始做過最壞的打算是,以爲是自己這霧氏一族的血脈與景元桀相剋,不能在一起,畢竟,關於霧氏,如今最瞭解的自然就是京家主,她必須等他說實話。
當然,京家主方纔所猜也沒錯。
之前,從周城到南齊,尤其是孟良辰與蕭石頭的失蹤。
他們倆人失蹤,最大的受益者是誰?
勿庸置疑,是南齊。
可若是一向與大晉交好的北拓變節了呢,那孟良辰秘蕭石頭會不會是一顆極好的棋子。
而這二人武功都不差,季舒軒的武功與人手也不遜,卻只在二人失蹤處,除了一張手帕,一點蛛絲螞跡都沒有尋到。
處理得如此乾淨?
所以,前後種種事情累積在一起,她就開始懷疑京家主參與其中,之前說得幾分,倒不如說是已是九成把握,南齊皇宮的相助,或許,又是對她的另一種試探,正因爲如此,以京家主對大晉的如此效忠,她想過,勢必會牽涉到她,一直到得南容凌說出一切,說出她曾經爲南齊效命,曾經,是大長老之棋,她也方纔若有所悟,只不過,卻只是一個大概的影子在心裡模糊有着讓她確切不了的輪廓,所以,她必須讓京家主在毫無危機與絕對的篤定面前說實話。
別人是看走一步看三步,她確實是看了九步不止,所以,景元桀說遊山玩水,她滿心歡喜,可實際上,心底卻多少有些鬱郁難安。
她要尋一個機會,給對方一個機會。
如果是京家主,那孟良辰和蕭石頭就一定在他的手裡,除了他的那純至極至的霧法,她不覺得誰有這般大的本事,可以瞞過景元桀。
景元桀身爲大晉太子,光世與黑暗的中心點,身邊的確是危機四伏,可是相較於而對外的敵人,如果於景元桀忠心之人都對自己心存敵意,那必將是極大隱患。
所以,她這算是將計就計,又算是滿心謀算。
結果。
北拓於大晉的敵意的消除了,孟良辰和蕭石頭安然無恙的回到了北拓皇宮,同時與南齊的聯合肯定泡汽。
可是……
活不過二十,多麼諷刺。
還不能懷孕,否則,她連二十歲都活不到。
最大的悲傷是,她不公不能和景元桀擁有自己的孩子,生命,也將所剩下無幾。
“所以,你娘當年到底是中毒,還是認命……”京家主看着愣怔住好半響不語的雲初,開口的聲音又輕了輕,“這,我也無從得知。”
雲初卻連眉峰都未動一下,似乎還在沉浸在這個驚人的秘密中。
京家主看到這樣的雲初,看着這個年輕而出衆的女子,縱然是不喜她和太子在一起,可是,到底,雲初並沒有什麼錯。
錯的……
“我想你娘對你下禁制,或許也是想拼着,如果你的將你的霧法禁制,看是否可更改命格。”氣息凝了凝,京家主語氣倒溫和了幾分。
雲初這下終於緩緩擡頭看着京家主,這一眼,透澈卻無半點情緒,倒讓京家主心中凜洌幾分,開口間的溫和又不再,”可是,你還是不知如何的衝破了禁制,且,霧法一日一日的強大起來。”
“我聽說,這一代,京家的女兒雖然無會霧法者,可是上一代,也就是京二的姑姑霧法卻是讓京家其他人等望塵莫及,還活到了三十歲。”沉默良久,雲初終於開口,只是,聲音泌涼得讓人如置冰窖。
京家主聞言,眉宇間好像想到什麼,掠過一絲深沉的愁悵,“不錯,因着這霧法,我京家一直少女,但凡生女兒,自出生起,便會在京家祠堂裡洗筋易髓,而求不得霧法,至於京二的姑姑……她的霧法卻掩埋得極深,待發現時已經十歲,可是京二姑姑又是少有的練武天才,讓人心捨不得,是以,京家所有長老以自身功力,一直剋制,方纔能讓她多活了十數年,只是……”京家主聲音一頓,看着出初,“霧法,我京家只是受人授傳,而非天生血脈有之,都要傾心數位武功心智皆高的長老攪碎心力方纔只能挽留十年,那雲初,你身爲嫡系的霧氏一族之人,你覺得,誰能挽留?”
“這也是這般多年,京家女子少有的原因。”雲初眼中的愕然震驚情緒已經退去。
京家主點頭。
其中話裡深意,自然也不言而喻,若有懷孕爲女者,出生之後不能易筋洗髓,那……
只是,到底是少數。
而她雲初是誰也控制不了的絕對變數。
“碎。”而這時,寂靜中,一道不算響的碎聲響起。
於如此時候,反而分外清晰。
然後,京家主下意識的看向屋內,屋內,因着門戶大開,可見桌上的茶壺碎成幾片,茶水肆流,碎片零落。
“時間剛剛好。”雲初看着屋內碎掉的茶壺擰着眉宇開口,然後脣角上又上升起一抹苦笑,“只是,結果,卻並非我想要。”
“你不需要誰來挽留。”雲初話剛落,便聽外面遠遠的傳來一道男子聲音。
如此熟悉,如此刻至骨髓裡的熟悉,冰冷倨傲,卻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
京家主豁然轉頭,看着轉瞬間已經出現在院子門口,拂着五色花香而走進的景元桀,整個面色都是一變。
“太……太子?”鎮定而歷經半切的京家主看着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景元桀,聲音都開始噎住。
聲音噎住的同時,目光驟然一緊,一定,當即,原本還站着不動的身子驟然逼近雲初,手中掌風氣如狂風般向着雲初的眉心掠來。
殺意,近在咫尺。
雲初心頭也是一緊,瞳也放大,太近了,又太快了,她就算是此時出手,自己也會受到那掌風波及,而且,她之前被京家主封了經脈,爲了不讓他懷疑,她就算是恢復也需要一個時間……
“砰。”一陣巨大的內力激盪聲在空氣中震聾發聵。
方纔就要逼進雲初的京猛然收手,驟然退後,面色發紅又僵愣的站在那裡,方纔那一瞬,只有他清楚的知道,但凡對方再一用力,那他,現在就不是毫髮無傷,而會被自己的攻擊反噬。
而同時的,方纔還在院子外面的景元桀此時已經出現在院子裡,同時正慢慢的收回手。
而景元桀此時也沒看向京家主,更沒看向院子裡因爲方纔那突然一幕而現身的幾名京家護衛,筆直挺拔的身影邁着優雅的步伐直接向雲初走來,“你不會,你不會活不過二十,我們也一定會有屬於自己的孩子。”景元桀在雲初面前站定,目光微微垂下,專注,幽深,卻無比的篤定。
雲初這一瞬,有些怔忪,就像是一個很聰明的人突然就被一絲灰塵蒙了眼般,懵懂的看着景元桀。
景元桀這一刻也不再說話,而是一瞬不瞬的看着雲初,眼底有光束緩緩如小溪流動,說不出的平靜中,又好似低語訴說。
然後,一瞬之後,福如心至般的,雲初卻好像懂了,眼睛驟然一亮,方纔心裡糾結的一切矛盾情緒都傾刻間盪漾無存。
是啊,她想個毛線。
她不是雲初啊。
她是穿越過來的。
如果說要死,原主已經死過一次了,關她毛線。
什麼活不過二十,什麼不能懷孕,一切都被打破了,不管是否是因爲她孃的曾經所下的禁制影響了她的命格,可是,雲初,確確實實是死過一次了。
她是煥然新生了。
雲初這般想着,心中也豁然開朗,看向景元桀的目光,一瞬欣悅蔓延似明輝,“對,我不會。”雲初說這幾個字時,竟還透着鮮有的激動。
一貫最是擅長斂情收緒的她,這一刻,沒有剋制,還主動上前,一把抱住景元桀看着瘦卻結實緊緊緻的腰,頭也順勢埋在景元桀的懷裡,聲音悶悶濃濃又輕輕柔柔,“景元桀,你真是我生命裡的大救星。”
景元桀看看四下,沒說話,只是手輕輕一擁,將雲初纖細而緊緻的腰身旁若無人的納在懷裡。
“太子,你不能和雲初在一起。”而一旁,怔愣錯愕的京家主也在方纔那一瞬之後終於反應過來,也從雲初看着破碎茶壺那句的“剛剛好”的話中反應過來,不過,眼下也不容他多說,看着雲初和景元桀如此的如膠似漆,深情相濃,當下出聲阻止。
“京家主,我能容忍你囚着雲初六日,已是最大極限。”景元桀看着京家主,語聲極冷,“我選定雲初,誰也不能更改。“
京家主深自太子之心不可更改,再觀其此時那高山厚雪般的神色,面色隱動,又看看還抱着景元桀的雲初,眼底光暗交錯,情緒急轉。
京家主突然對着景元桀,語氣無比的決絕,“如果我京雲以京家全族性命,以京家數百年來對大晉的忠誠,請求太子殿下不要娶雲初呢。”七尺男兒,凜然家主,人近中年,卻依然風度韻存的京家家主就這樣對着景元桀直接重重一跪。
雲初眸光一緊,當下自景元桀的懷裡擡起頭,看向跪在地上的京家主,看着不過京家主跪着這一瞬,原本守在暗處,此刻同時現身的數十京家護衛也緊緊跪在京家主身後。
一時間,原本花香四溢,秋風微拂的院子裡,滿丫丫,跪了一大片。
空氣,突然,死一般的寂靜。
雲初扶在景元桀腰間的手也不自覺的緊了緊,卻沒出聲。
“若是我不願呢。”許久,景元桀面色不動,看着跪在地上的京家主,語氣沒有半絲波瀾。
“太子殿下,不說雲初的身份,就說她與南齊的關係,與襄派的微妙,還有她這玩弄人心的謀術,算無遺策的謀略也是斷然不能留。”京家主面色着急。
“京家主。”景元桀如玉的面上,精緻的長眉鳳眸好像都擰了一束光,就靜靜的照在京家主身上,“我想,有一點,你一直沒弄懂。”
京家主目光明銳,不明所已。
“你說的都是曾經,而現在,她是雲初,是大晉皇上親自下旨,我景元桀的太子妃。”景元桀一字一句,本就聲音好聽,不怒自威的男子,此時這般沉然一句,仿若磐石落下,真的不轉移,也震得京家主瞬間失聲,瞳孔睜大,脣瓣動着,生生說不出一句話。
“我今日不殺你,也不會動京家,京二也並不牽涉其中,但是,若有下次,我不介意,除去這個幾百年。”良久,景元桀又道,這一出口,語氣中,便盡是毫不留情的威脅之意。
京家主沒有動,一直跪着,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景元桀,還在表達着他的決心。
景元桀沉默,卻不容更改。
雲初抿脣不語。
天色漸漸轉暗,秋風微涼。
好久,京家主眼底光色終於輕微動了動,好像有些心神俱累般,對着身後一甚是落寞的擡擡手,“……撤。”
其身後,數十京家護衛這才緊着京家主起身,只是,站在京家主身後第一位護衛,卻是多看了一眼雲初,眼底,滿是收拾不淨的震驚。
這個女子,心智,太強大。
原來,自她從這裡醒來的那一刻,便已經算到了眼前的結果。
反觀再想,這名護衛也終於明白,爲何,明明是被囚禁,明明就像是此生不得出,卻依然能悠哉遊哉的隨意隨性了。
不是認命,也不是等着別人來救,而是因爲,她從來就沒想過,自己會被囚禁於此。
所以,“時候不夠,所以,“剛剛好”。
雲初自然接受到那名護衛的目光,到底這些日雖然是監視看守,對自己也算不錯,雲初這一瞬,竟好心情的擡起頭對着那護衛揮手,“有緣再見。”
那護衛驚得當下扭身轉頭,快速跟上京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