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內懲院關了一陣,詠臨這個從小錦衣玉食的皇子總算嚐到了世間殘酷。
被四面牆關囚犯一樣關起來,吃穿和從前絕不可比,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見不着父皇,本來還指望母親,不料圖東帶來一點可捎帶的用品外,也帶來了壞消息,淑妃居然被軟禁起來,別說來探望,竟是連自己的門坎都出不了。
其他親戚舊人,據說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只等着看滔天大禍什麼時候落到自己頭上。
覆巢之禍,可說是實實在在來了。
他從小頑皮搗蛋,被衆人寵着不知天高地厚,聽別人說什麼天家不尋常,就覺得一股酸臭味直衝鼻尖。
如今總算知道了,君臣父子,天家無情,真真貨真價實,好的時候父慈子孝,一旦翻臉,入獄受刑,竟是一點慈悲都沒有。
自己受苦也就算了,最讓詠臨受不了的,是他要看着詠善受苦!
詠升幾次提審,想盡法子折騰詠善,雖然被宣鴻音按捺着,不敢動用私刑,但公刑也夠慘了!
每次詠臨在一旁看着,恨不得鐵杖都打在自己身上,上次實在氣瘋了,衝上去把詠升頂了一下狠的。
要不是衆人按住,詠臨肯定自己一定把詠升撞得肺都要吐出來。
“哥哥,你別亂動!”看見詠善在牀上動了動,詠臨放下飯碗,衝上去扶住他,“要什麼你就說一聲,身上帶着傷,剛包紮好的,小心又扯裂了。”
“不想要什麼,只是睡乏了動一動,你好好吃飯。”
“我吃好了,餵你一點。”詠臨過去,把吃了幾口的飯拿過來,扶着詠善半邊身子,一邊用筷子挑起一點喂他,“哥哥吃吧,飯菜我都嘗過了,沒問題。”
詠善不禁一笑,“你還怕我會被下毒?”
“當然,”詠臨十分認真,“哥哥現在是龍遊淺灘,虎落平陽,萬一有人黑心,趁着哥哥落難時加害哥哥怎麼辦?我沒其他本事,就只能嚐嚐飯菜,如果有人要毒害哥哥,先把我毒死了再說。唉,可惜我不能代哥哥捱打……”眼圈一紅,低下頭沒往下說。
詠善雖然吃盡苦頭,聽了詠臨這幾句話,比什麼甜言蜜語都貼心,渾身暖洋洋的。
他像足了自己的父皇,天性內斂,不喜流露感情,深深看了詠臨一眼,低下頭,就着詠臨的手吃飯,一點一點地咀嚼。
吃到半路,牢門外門鎖鑰匙聲叮叮噹噹地響起來。
他們估計多半是孟奇來了,要不然就是圖東,也許悄悄給他們帶了一點用得着的小東西幫襯幫襯。
兩人並不動彈,只把目光投過去。
房門一打開,看清來人,頓時兄弟倆都愣住了。
滿以爲自己看錯。
炎帝斜歪在一張軟椅上,正被二剛一後兩個身形壯實的內侍擡進來。
“聖駕到。”
詠臨僵在那裡半晌,聽見這話,才猛然一個激靈,醒過神來。
手一鬆,飯碗和筷子都摔在冰冰冷冷的粗磚地上。
“父……父皇?”詠臨站起來,陡然拔高了聲音叫了一聲,踉踉艙艙衝過去,跪下抱住炎帝被明黃色厚褥子裹住的雙腿,“父皇、父皇,您……您沒有忘記我們?父皇,您總算來了!”多日心痠痛楚瞬間山洪爆泄一般,嚎啕大哭起來。
炎帝被他緊緊抱住雙腿。
低頭看看自己的三兒子,衣裳襤褸,頭髮也亂糟糟,一向意氣風發的,如今居然哭得像個十歲八歲的孩子,伸手撫着詠臨因爲大哭而顫動的寬實脊背,滿目慈祥,循循道:“傻孩子,父皇怎麼會忘記你們?不吃一塹,不長一智,你從前不知世上奸險,到處給父兄惹禍,現在知道萬一有人護不住,落到不疼你的人手中,是什麼滋味了吧?身爲皇子,要懂得自重惜福,明白嗎?”
“兒子明白,兒子從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詠臨哽咽着點頭,擡起眼央求炎帝,“兒子犯了錯,父皇只管嚴懲,怎樣兒子都願領罪。只求父皇大發慈悲,饒了詠善哥哥。詠善哥哥他……他被人折磨得好慘!”說到傷心處,又大哭起來。
炎帝嘆了一聲,目光轉到詠善處。
詠善初見炎帝出現,也是顏色驟變,到了現在恢復平靜,看炎帝望向他,掙扎着從牀上下來,跪在地上,低聲道:“兒臣給父皇請安。”
今天又受了杖責,滿身傷痕,一動就牽得渾身劇痛。他疼得五指攥拳,指甲都掐在掌心肉裡,神色卻異常從容平靜。
炎帝拍拍跪在腳下哭得傷心的三兒子,“詠臨,你先出去。父皇和你詠善哥哥說幾句話。”
詠臨原本一腔話想和炎帝說,但他在內懲院被教訓了一陣,已經懂事很多,遇事知道先在腦子裡打個轉,聽了炎帝吩咐,想了想,覺得父皇肯和詠善哥哥私下聊天,恐怕事情有轉機,自己可千萬不能壞了這個機會。
連忙應了一聲,揉着眼睛起來,跟着炎帝兩個內侍一同出了牢房。因爲裡面是皇帝和密談,都不敢靠太近,人人離牢房遠遠地等着。
牢房裡只剩這對帝王父子。
炎帝坐在軟椅上,看看陰森冰冷的牢房,再看詠善。
自己最寄予厚望,風華正茂,俊逸瀟灑的,落魄得令人不忍,露出的手腕傷痕累累,眼睛雖仍炯炯有神,卻陷了一圈下去。
這一切,卻是在自己的默許下造成的。
“詠善,你過來。”炎帝在心底默默嘆了一聲,開口道:“跪到朕跟前來,有幾句話,朕要問你。”
“是。”詠善咬着牙,挪着身子跪到近處。
炎帝仔細觀察他的動作,知道他真的傷得重了,雖然早就暗裡得了宣鴻音稟報,卻沒料到傷得這麼厲害。如今親眼見了,忍不住又驚又痛。
等詠善在膝下跪了,炎帝低頭,打量了他半晌,才問:“朕今日,到殿探望過詠棋。”
詠善身子輕輕一震,垂着頭,沒有作聲。
“他病得快不行了,若不聞不問,如此下去,朕恐他熬不到春暖花開之日。”
詠善身子又是一下劇震。
炎帝低頭看去,瞧見他的脊背和彎下的頸項,偶爾極輕地一顫,彷彿用盡了力氣在保持冷靜。
攥着拳的手,從指尖裡逸出鮮血,應該是指甲深深刺入了掌心。
良久,詠善才垂着頭,一字一字低聲道:“兒臣的心,父皇是知道的。父皇對兒臣的恩德,兒臣不敢忘記絲毫。”
炎帝語氣一冷,“你就這麼篤定,朕會施恩?”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兒臣只等父皇發落。”
炎帝目中厲光一掠,閃爍不定地盯在詠善背上,漸漸的,目光由厲轉柔,呼吸了幾口氣,才道:“詠善,你知道是什麼令朕改變初衷,親自到內懲院見你嗎?”
“兒臣不知道。兒臣知道自己沒用,只能聽憑父皇處置,什麼也沒做。”
“你就貴在,什麼也沒做這一點上。”炎帝徐徐道:“你沒有聯絡外臣,沒有對朕起不敬之心,沒有誣告他人,也沒有一竿子把別人牽連入案,沒有說錯一句話,沒有走錯一步。”
詠善沒想到炎帝竟然有這番接近褒獎的話:心中一陣激動,
“父皇……”
“君主駕馭天下,持重守中,不能妄動。天子妄動,天下就亂,所以爲人君,首重的就是一個忍字,忍着痛,看清大局。不動則已,一動就要如雷霆風暴,不容任何人有機會逆轉乾坤。,你比朕想象的還能忍啊。朕,既心痛,又欣慰。”
詠善聽到這裡,已經知道自己在漆黑裡摸爬滾打,受盡磨練,總算一步不差,邁了過來。
心裡百感交集,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朕問你。這次入內懲院,大臣們紛紛上書,有爲你求情的,也有請朕重重處置你的,你怎麼處置?”
“臣子有言進諫,是做臣子的本分。不管是求情還是聲討,他們都是照朝廷制度盡責,兒臣一體看待,公事公辦,不分派系。”
“那詠升和謹妃,你怎麼處置?”
“詠升心胸狹窄,嫉賢妒能,不能讓他長期留在朝中,否則會成禍患。兒臣會把他封在邊遠之地,當個侯王,享富貴而無實權。至於謹妃,她是詠升親生母親,當然要跟着詠升一道離開,在封地受詠升侍奉。”
炎帝眼神一閃,“你不殺他?”
詠善搖頭,“不殺。”
“他在內懲院幾次對你用刑,要不是宣鴻音攔着,恐怕就要了你的命了。你肯放過他?”
詠善語氣很輕,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晰,平靜地道:“詠升是兒臣的骨肉兄弟,一父聽出。雖然不肖,可以懲罰,不可輕易殺戮。只要他日後好好度日,不再有不軌之心,兒臣儘量保全。”
炎帝倒抽一口涼氣,良久,悲傷道:“朕提及詠升,是因爲想起了朕的弟弟武親王。當日朕若有你這樣胸襟,未嘗不能放他一條性命。畢竟手足兄弟,再不和,也是從小一起長大,殺了他後,朕常常夢見他,醒來時心痛難忍,身上的病根也是那時埋下的。”掩住面,老眼逸出一顆眼淚。
“父皇不要悲傷。武親王之事,父皇按照法理處置,公正無私,有目共睹。”
炎帝心裡知道詠善只是勸慰自己,點了點頭,擺手道:“不提舊事了。朕本來是想着你至少也會幽禁詠升,想不到你有如此胸懷,不負朕給你取善爲名。既然如此,朕放心了。你連詠升都能保全,更不會不保着詠臨。朕對詠臨一直憂心,魯莽任俠,天性就會惹禍,可貴在一片赤子之心,這次在內懲院,你們兄弟都吃了苦頭,但也讓你看看你弟弟的心腸。遇上逆境,他絕不會棄你而去。”
詠善從小到大,雖然一直受炎帝重視,卻從未聽過老父這樣掏七說話,聽着聽着心也酸楚起來,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低聲道:“父皇愛重兒臣,兒臣心裡明白。這次本來沒有詠臨什麼罪過,父皇硬把詠臨和兒臣一同關起來,是爲了讓詠臨照看兒臣,生怕兒臣有個萬一,遭了毒手。”
炎帝過來牢裡,是帶着一絲不順的。
堂堂一個父皇,竟然拗不過兩個兒子,拆也拆不散,打也打不離,最後還迫不得已親自過來解這個死結。
和詠善一番對答下來,才發現自己所思所慮,這個竟然十知八九,不禁感觸頓生。
他一生用心良苦,無從對人說,在皇親臣子眼中,恐怕都只是一個嚴峻無情,陰晴莫測的皇帝。
想不到十六歲的一個孩子,吃了許多苦頭,還能夠體察到他這份苦心。
原覺得放過兩人情事的決定,好像自己挫敗認輸似的,難以啓齒。
此刻心裡一想開,就容易多了。
炎帝接着往下問:“詠棋,你怎麼處置?”
詠善聽見炎帝問這個,激動得心幾乎漲開,卻不能溢於言表,跪着低頭道:
“兒臣會讓他留在宮內,封親王爵,主管皇族事務。”
有皇族事務在身,詠棋就有留在宮裡最名正言順的藉口了。
炎帝不置可否,又問:“你一旦登基,淑妃就是太后。那麗妃呢,你怎麼處置?”
“升爲太妃。”
“一個太后,一個太妃,爭鬥起來怎麼辦?”
詠善遲疑了一下,“兒臣會調停。”
炎帝掀了掀脣,“還是不夠老成。淑妃和麗妃都是宮裡熬出來的人,外戚權重,又各有一個好兒子,勢均力敵。後宮爭鬥會波及朝廷臣子,進而牽連天下。,膚問你,如果她們鬥得厲害,而你無法壓制,你怎麼辦?”
詠善知道這個問題至關重要,絕不能答錯,思忖片刻,咬牙道:“實在調停不了,兒臣幽禁麗妃。”
“呵,”炎帝淡淡一笑,“朕街在,麗妃被幽禁冷宮,不一樣讓你這個裁到了內懲院的牢房裡?你母親淑妃暗中要毒害詠棋,也是差點得手。深宮裡有這麼兩個難對付的女人,你怎麼騰出手料理朝政?”
詠善微微一驚,“父皇的意思是?”
“你以爲殺工麗妃就可以解決問題旦麗妃一死,詠棋能饒過你?再說,淑妃也容不下詠棋,她是太后,沒有工麗妃,要取詠棋的命易如反掌,你照看來照看去,經不住偶然一個疏忽,就讓太后得手。如果太后殺了詠棋,你能怎麼辦?那是你的親生母親,而且是太后,從此以後母子交惡,外戚和皇權派又有一番爭鬥,天下不會安寧。”
炎帝娓娓道來,分析得一點不差,詠善聽着心裡也暗自生驚,擡起頭,黑漆漆的眸子仰看着炎帝,虛心道:“請父皇教導。”
“當日不容你和詠棋的事,不僅僅是因爲荒誕,更重要的是這樣下去,日後必然引發宮閨大禍。宮廷是天下中樞,一點點動靜,波及到下面就是血雨腥風。”炎帝沉默下來,眸子幽幽地盯在詠善年輕的臉上,道:“這件事,只有朕能爲你料理。”
詠善如遭雷劈,臉上血色褪盡,悲叫一聲,“父皇!”
“朕主意已定。這也是自己不惜性命爭來的結果,世事如棋,最後的結果,往往是你料不到的。”
“父皇!”詠善膝行兩步,抱住炎帝雙腿,大哭道:“父皇開恩!父皇開恩!”
炎帝狠着心腸把他拂開,喝道:“來人,聖駕回體仁宮!”
內侍們過來開了牢門,見到抱着皇上的腿痛哭央求,個個瞠目結舌,趕緊過去把詠善拉開,按炎帝的吩咐擡了軟椅就走。
詠臨滿心等着好消息,誰知道進來看見這場景,緊張地過去扶起地上的詠善,“哥哥、哥哥!怎麼了?你惹怒了父皇嗎?哥哥!”
詠善臉色紙一樣白,眼珠緩緩轉着,落到詠臨臉上,目光令詠臨這個粗神經的皇子看了也不禁一顫。
他再三問詠善,詠善卻一個字也不肯說,虛弱地搖搖頭,往牀上一指,要詠臨把他扶回牀上。
詠臨問不出個究竟,滿肚子疑惑,心裡猜測可能是哥哥和父皇私下聊得不快,父皇不肯放過哥哥。
難道父皇過來見了他們慘狀,還一意孤行要把他們繼續交詠升那傢伙整治?
心裡一沉。
從前父皇極疼愛他的,小時候更是常常把他抱在膝上玩,教他認字,可惜長大後就少碰面,偶爾見一次,也是離得遠遠磕頭請安。明明嫡親的骨血,怎麼父皇就這麼忍心?竟一點也不把他們當兒子看待?
詠臨想到真切處,又難受又傷心,炎帝不來還好,一旦來了勾起他重重期盼,卻轉眼就化了灰,更加喪氣,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詠善哭一場。
不過想起自己有照顧護衛詠善之責,這時候痛哭只能增加哥哥負擔,眼淚在眼眶裡打了幾個轉,竟被他生生逼了回去。
牢門重新關上,又只剩他們兩兄弟愣愣坐在沒一點熱氣的牀上。
兩下相對,彼此都有自己說不出的心事,默默無言。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天已經黑漆漆。
外面叮叮噹噹
的鑰匙碰撞聲又響起來。
詠臨神情一變,豹子一樣竄起來,“父皇!”
看清楚門後出現的臉,僵了僵,“是你……”
“不錯,是老臣來了。”
陳太醫身後跟着陪他過來的兩個小內侍,身上穿着正正經經的朝廷官服,大概是深夜風大,肩上還搭着邊上綴了極名貴紫貂毛的大披風。
他沒理會詠臨滿臉的失望,慢慢走進來,“皇上口諭,由老臣給療傷。”
詠臨愣了一下,露出一點喜色,“老太醫是父皇派來的?”
“正是。”
“哥哥,父皇派陳太醫來給你看傷來了!”詠臨彷彿窺到父皇的一點心思,容色立即活潑,“畢竟是父皇,我還以爲他白來這一趟呢,好歹念點骨肉情分。”手一讓,趕緊把陳太醫請到牀前,要他給詠善醫治,把白天來過的宋太醫的診斷複述一遍,情切道:“老太醫來了,我這顆心纔算找到個放的位置。和你說句大實話,我這次可明白了什麼是世態炎涼。太醫院那羣老東西狼心狗肺的,只因爲哥哥一時讓父皇不快被關進了內懲院,居然個個成了縮頭烏龜,皇子受了傷,連副好藥都不捨得給。”
詠善聽得皺眉,“詠臨,言多必失,你給我閉嘴。”
“明明就是嘛。”
“你到底讓歪讓陳太醫給我診脈了?”
詠臨這才發現自己礙事了,連忙讓到一邊,目光炯炯地看着陳太醫給詠善檢查背上傷口,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又插嘴問:“幾天能好?父皇既然派老太醫來,用藥該不會有限制了吧?最好弄點上好的靈芝,不,我看老山蓼也弄幾株上好的,母親說人蓼補元氣,哥哥這陣子吃苦了,一定要大補才行。”
“請殿下放心,靈芝、人蓼,要多少有多少。”陳太醫深沉練達,但看着詠臨情真意切的着急模樣,也不禁莞爾,“皇上有旨,但凡給殿下用的藥,都要最好的,各處貢上的珍口叩藥材,儘管使用。”
詠臨欣喜得眼睛一陣溼潤,不過幾個時辰,他像片遇上風暴的葉子,一會兒從低谷拋到高處,一會兒又從高處砸到低谷,現在,又忽然被父皇一道輕飄飄的旨意呼地吹出勃勃生機。
詠臨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手搭住詠善肩膀,快活地拍了拍,激動地道:“哥哥不要再苦着臉了,你看,父皇到底心疼你。我就知道,父皇是臉面上過不去,要扮出個嚴父的樣子。走的時候黑着臉,轉頭就下了恩旨。明天一大早哥哥給父皇上個謝恩折,父皇看了保管把我們放出去。我就知道父皇心裡還是疼兒子!”
詠善從瞧見陳太醫進來,表情就沒有怎麼變化。
聽了陳太醫傳達炎帝的意思,仍是那副深沉的緊鎖眉頭的模樣。
這時擡起頭,深深看了陳太醫一眼,只道:“請太醫代我上奏,我想和父皇再見一次。”
陳太醫道:“代奏可以,但見還是不見,要看聖意了。”
“太醫覺得父皇會見嗎?”
陳太醫長長嘆了一口氣,卻再沒有接詠善這茬。
看過傷病,很快開了方子。
詠臨只關心用了什麼藥,要過方子一眼掃去,連連點頭,“不錯、不錯,這纔是給病人用的好藥,不像那等狗眼看人低,見高就拜,見低就踩的混蛋。等我們出去,一定好好答謝。”
有炎帝這麼一道旨意,果然處處不同。
陳太醫方子一出,太醫院那邊響應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各色藥材只挑最好的下,煎藥的煎藥,連着鎮痛生肌的珍奇貢藥一併送了過來,其中就包括了詠臨一直叫嚷着要的九月珍珠茯苓霜。
給詠善用了,果然痛楚大減,臉色也好了許多。
詠臨對陳太醫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事情辦好後,禮數周到地把陳太醫送到牢門——他一生中,鮮少如此乖巧禮貌。
這一晚,詠善一夜無眠,躺在牀上心潮起伏,罕中和炎帝對話,一句一句從腦海裡過,斟酌躊躇那件最要命的爲難事,把重重思緒埋伏打過,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一個能讓炎帝滿意的兩全其美之策。此時才知道帝皇難當,要當人上人,真是要吃盡苦中苦,身體受苦也就算了,心上刻刀,取捨兩難,才最難忍。
詠臨在他身邊呼呼大睡。
年輕的臉上,不時綻放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微笑。
內服外敷,無不是活膚生肌,養氣護元的頂尖好藥,第二天,詠善傷勢就大有好轉,雖不能說痊癒,行動卻便利了很多。
陳太醫受炎帝之託,一早又過來看了一次,感慨道:“果然是年輕人,傷得再厲害,有喘息之機就能恢復過來。殿下天生的好筋骨,好好將養,不日就能生龍活虎。”說得詠臨樂呵呵傻笑。
開了方子就走了,自有太醫院專人送藥來。
沒多久,牢門又打開了。
是孟奇,還領着幾個差役。一進來,孟奇打個手勢,“辦事吧。”
幾個差役應一聲,立即行動起來,把牢房裡的桌子搬的搬,擡的擡,連同被褥等等,通通往外撤。
詠臨問:“喂,姓孟的!你又搞什麼鬼?再作踐我們,看父皇不砍了你的頭?”
孟奇不卑不亢道:“殿下,小的是奉旨辦事。請殿下放心,不是要爲難兩位殿下,皇上下了恩旨,牢裡東西太過破舊,全搬出去換上好的。不但牀褥要夠暖,窗上也要掛上擋風的厚簾。”
詠臨一聽大喜。
皇恩要不就不來,要來就重重迭迭,一層覆一層。
不過……
“父皇怎麼不放我們出去?”
“這個小的不知道。聖旨下來,我們只能照辦,不敢逾越亂問。”
東西全撤出去,果然接着就有新的源源不斷搬進來。
各色都是使用的新東西,華美精緻當然比不上宮裡頭皇子用的,但比起開始牢房裡配的那些,已經上了幾個檔次。
連火爐也端了一個進來。
詠臨更加高興,叫差役不忙搬別的,首先給他把火爐燃起來。
拉着詠善坐在火爐邊,一邊搓手,一邊笑,“哈!守得雲開見月明。不經歷這麼一番事,不覺得這話多有深意。如今琢磨一下,不是栽過跟頭的,絕說不出這樣的好句。父皇大發慈悲,先是派太醫,然後是換牢房佈置,唯恐我們受委屈,我看接下來母親也會被撤了禁令,能到內懲院看我們。就怕母親知道哥哥捱打,不知道會哭成什麼樣子,哥哥身上的傷不要讓母親見到纔好。”
一邊說着一邊東張西望,瞅着搬東西的差役們進進出出解悶,忽然揮揮手,把孟奇叫過來,“你個胡塗蛋,搬這麼多牀進來幹什麼?擠得腳都放不下了。快搬出去。”
“殿下,”孟奇道:“牀搬出去,不夠睡。”
“誰說不夠睡的?我進來後不是天天和哥哥擠一道嗎?還很暖和!”
“總不能三個人擠一道吧?”
詠臨愕然,“什麼三個人?”
“皇上有旨,詠棋殿下犯了過錯,關入內懲院反省。聖旨明白說了,讓你們三兄弟關一處。恐怕等一會兒就可以兄弟相見了。”
“什麼?”詠臨一時沒留意手伸到火邊,被燙了一下,猛地抽着手從爐旁跳起來,驚訝地問:“詠棋哥……詠棋那混蛋也被關進來了?”
“是。”
詠臨聽着這驚天動地的消息,心裡一陣冷一陣熱,不料詠棋終於也遭了難,怔了一會兒,想起詠善陷在內懲院,被打得體無完膚,都是因爲詠棋私下聯絡麗妃,揹着詠善把恭無悔的信給偷了,又不禁咬牙,恨恨道:“哼,他也有今天?父皇英明,什麼伎倆都瞞不過父皇的眼,早料到他遲早有這麼一天。不過,爲什麼讓他和我們關一道?見這小人,我眼睛難受!等他來了,看我揍下揍他!哥哥,我一定給你出氣!”
詠善卻早就癡了。
心裡亂糟糟的,好像一團找不出頭的毛線,又好像分流了無數道的溪水,潺潺無聲地從心田縱橫交錯淌過,不知是高興還是傷情。
詠棋要來了。
而且是炎帝下旨,關入內懲院,還指定要關在同一處。
一切那麼不可思議,細究起來,居然又暗合道理。
這帝王心術,真是如海如淵,不可窺量。
父皇,居然把詠棋哥哥……
“哥哥!詠善哥哥!”
詠臨扳了他肩膀幾下,詠善才醒過神來。
他擡起頭,烏黑的眼珠子奪目流光驀地一閃,平靜地對孟奇道:“如果是詠棋要來,勞煩再添個手爐,被褥也多要一套。我這哥哥怕冷怯寒,挨不住凍的。”
牢房裡佈置妥當,煥然一新,擋風簾子一掛起來,屋裡頓時暖烘烘的。
詠善知道詠棋要來,時間完全失了概念,分分秒秒好像踱在心上,恨不得他快來,又恨不得他別來,一顆心在油裡炸着似的,嘶嘶啦啦的熱燙着。
不多時,牢門再次打開。
詠臨面上恨得牙癢,心裡也放不下,聽見動靜,“啊”地低呼一聲。
詠善竟然站得比他還快,刷地立住,深呼吸了幾口氣,勉強鎮定下來,才迎着打開的牢門走去。
他從閻王面前打個轉,熬過許多刑罰,才終能再次見到詠棋,心裡打定了主意,再激動也要忍在心裡,內懲院的事,任他雲淡風輕過去。見了詠棋,還要像從前那個從容的詠善一樣。
待到看見詠棋不是走進來的,而是被人揹進來的,頓時心臟好像被人擂了一拳,搶上去不敢置信地再看一眼,聲音逸出一絲心痛到極點的顫抖,嘶啞着問:“他……他怎麼會這樣?”
“詠棋殿下正生着病……”
揹他進來的內侍還沒說完,詠善已經一把將詠棋抱到自己懷裡。
那動作又穩又小心,好像他身上一絲傷都沒了。
或者只要看見詠棋,他也什麼都忘了。
“哥哥……”
詠棋不知是睡了還是昏了,眼睛緊閉着,連氣息也異常虛弱。
詠善一邊輕輕喚他,一邊將他放到準備好的牀上,居高臨下,怔怔看了半天,竟不敢伸手撫摸他瘦得讓人心碎的臉。
只是這麼看着,就已痛人心扉,比什麼酷刑都難熬。
詠臨早嚷着要揍詠棋一頓出氣,大步來到牀邊低頭一看,也整個人愣住了。
這詠棋哥哥出賣了他們,爲麗妃剷除了政敵,本該在外面過得逍遙自在、奢華愜意,怎麼竟混得比他們這兩個關進來捱了打的還悽慘?
攥緊的拳頭,茫然鬆開垂下。
詠善眼裡只有詠棋,哪裡理會詠臨的驚訝。凝望着昏昏沉沉的詠棋,眼裡滿是愛意溫柔,癡癡看了半日,才試探着,小心翼翼用手去撫。
像針紮在心坎上一樣疼,也不知道這哥哥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細瘦的手腕握在手掌裡,五指一攏就全包住了,薄薄的白皙肌膚下像只有一根沒份量的骨頭。
他從來都是沉靜理智的人,單單對着詠棋,每每就變了一個人似的,彷彿埋在深深心底的一切絲般柔韌而脆弱的情緒,被犁田似的犁出來,亮在日頭底下暴曬。
一時痛得無法忍受,只知道抱着詠棋,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呼喚,“哥哥,哥哥……”
詠善在內懲院受了多大苦都面不改色,詠臨是親眼見過的,現在只是看見詠棋病弱,竟立即連容色聲音都變了,那一聲聲哥哥,喚得讓詠臨也心驚,不忍心聽下去,小聲道:“哥哥,我看他暫時不會醒的。先讓他睡,睡醒了再說話。哥哥,你別這樣喚,我心裡聽着……聽着實在難受。”
詠善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又輕輕叫了兩聲,見詠棋在臂彎沉沉閉目,一點醒來的跡象都沒有,嘆了一口氣,把臉垂下去,貼着詠棋高挺漂亮的鼻樑小心翼翼地摩挲。
詠臨對兩個哥哥的事其實看不慣,總覺彆扭,但目睹詠善那沉溺溫柔,無限憐愛的神色,怔了一怔,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別過臉,自己也大大嘆了一口氣,走到火爐旁坐下,使勁對着火光搓手,也不知道生別人的氣,還是和自己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