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

又有人影無聲無息地走到牀側隔着簾子跪下,伸入一雙晶瑩美麗的手,捏住詠善的足底,爲他細心按摩,勁道陰柔適中,居然真的讓詠善覺得疼痛似有緩解。

詠善愜意地呻吟一聲:心裡微跳,忽覺不妥,猛然坐起,把牀上的垂簾一掀,低聲驚道:“母親?”

跪在牀側爲詠善拿捏的人正是淑妃,一身華美宮裝,漆黑油亮的濃髮挽了一個貴妃髻,顯然經過一番精心打扮而來。一邊伸手爲詠善輕輕按摩着腳底,一邊擡頭淺笑道:“怎麼?疼得好點了沒有?”

“母親快請起來。”詠善拉住淑妃的手,鎖起眉道:“快起來。母親怎麼跪在兒子牀下?”

淑妃卻絲毫不動,嘴角一扯,苦澀的笑容漣漪般在臉上泛開,“你已經貴爲,詠臨的命拽在你的手中。母親不跪你,又去跪誰?”

“詠臨的事情我心裡有數,絕不會傳出去。母親快起來,別這麼跪着,兒子受不起。”詠善挪腳下牀,去扶淑妃。他腿上傷勢嚴重,這一挪動,傷口撕裂般一陣揪心地疼,頓時冷汗直流,勉強忍着疼對淑妃道:“詠臨是我唯一的弟弟,我怎麼會不顧他的性命?”

淑妃聽了這句,才站了起來,坐在牀邊。見詠善額頭上都是冷汗,也嚇了一跳,親自用衣袖幫他拭了拭,關切道:“疼得這麼厲害?母親宮裡面有藥,要他們拿過來……”

詠善搖頭,“不用了,疼一疼就會過去。人來人往的拿藥,事情反而容易鬧大。”

淑妃昨夜教訓了詠臨一頓,後來發現詠臨腰間那塊瘀青,又覺心疼,也不禁暗怪詠善下腳太狠。

現在見了詠善這樣,又對詠臨恨得牙癢癢,“這個詠臨,真是該死。就這麼一個哥哥,也動刀動槍的,要是真把你傷得重了,他一輩子都要悔侮腸子。”

詠善半晌沒作聲,後來才面無表情地道:“我昨天也把他踢得狠了。母親記得找人給他敷點藥,下雪的時候別再滿皇宮地亂跑。傷上加風寒,那可不好玩。”

“母親知道。”

話說到這裡,兩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詠善背倚牀頭靠着,腿傷的疼竟是沒有停過,他也不作聲,默默忍着。

淑妃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他的手,爲他擦額上滲出的細密的冷汗。

房中似乎越來越悶,教人喘氣都喘不過來。

詠善垂下眼簾,將黑曜石般的眼睛藏起了一半,低聲道:“母親回宮吧。詠臨的事,您不用擔心。”

“能不擔心嗎?”淑妃嘆了一口氣,“雖然事情發生的時候內懲院裡只有你們三個人,但難保有人看出蛛絲馬跡。這麼大的皇宮,到處都是眼睛,你以爲真的可以瞞得過?我也希望可以瞞過去,但是不管怎麼說,必須未雨綢繆,想一想事情敗露時候的退路。”

“退路?”詠善忽然冷笑,看向淑妃,一雙眼眸驟然間寒若利劍,“原來母親已經爲兒子想好退路了,不,是爲詠臨。”

“是爲你們兩兄弟。”淑妃直逼他的目光,冷冷回了一句。剎那間,神態間才顯出和詠善如出一轍的倔傲無情,活生生一個模子裡出來的母子骨肉,一字一頓道:“傷害,無論如何只有處死一途。你腿上的傷來得不明不白,只要謹妃那邊得知消息,請個太醫過來,稍作檢驗就可以看出是兵刀所傷,到時候,你要對你父皇怎麼交代?當時內懲院中只有三個人,到底是誰刺傷了你?詠臨,還是詠棋?”

“詠臨。”

“不,是詠棋。”淑妃抓住詠善的手,緊緊的,一絲也不肯鬆勁,死命盯着他的眼睛,彷彿是哀求,又彷彿是警告,“詠棋纔是最適合的人選。他被押回受審,恨你將他的位取而代之,所以含恨傷你。而你呢,你對他還有兄弟之情,不忍心置他於死地,所以隱而不報。將來要是事情隱瞞不住,被人發現你的傷,就用這個說法。詠善,這樣的,纔是你父皇心目中的好。用詠棋抵罪,不但可以救你親弟弟命,還會讓你有最好的說辭,只是……”

“只是動手的是詠臨。”

淑妃臉色陡然一變,“你說什麼?”

詠善腿上疼不可當,目光此刻卻異常淡遠,也不望向淑妃,只是輕輕把嘴角往上一扯,“要是事情敗露了,我就和父皇說,動手的,是詠臨。母親,這不是實情嗎?”

“你……”淑妃原本緊緊握着他的手,此刻卻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驀然扔開他的手,站起來連退兩步,驚疑不定地審視着他,壓抑着急劇的呼吸,宛如心碎般低聲道:“你……你這是要母親死……”

詠善畢竟只有十幾歲,終不忍聽她如此悽切的聲音,把眼睛垂下,很久才緩緩道:“妳要詠棋死,也就是要我死。母親,妳真這麼不喜歡我嗎?”情不自禁,竟長長嘆了一聲。

淑妃本來恨極,聽他這一聲長嘆,彷彿一生一世的鬱結惆悵都盡積在其中,只覺得像人在無邊無際的海中,辛酸無奈,都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定睛一看,眼前的人眉目鼻樑都和詠臨一模一樣,除了表情從沒有詠臨頑皮可愛之外,又有什麼地方不及詠臨?

不由心腸驟軟,走前兩步,緩緩在牀頭坐下,居然一伸手,把詠善的肩膀輕輕摟住,柔聲道:“傻孩子,母親怎麼會不喜歡你?我只擔心你忘了這裡是皇宮,所謂情愛,在別的地方或許珍貴,在皇宮裡,卻一錢不值。就算你爲了詠棋犧牲所有,犧牲你的位,犧牲詠臨,犧牲母親,甚至犧牲你自己,到頭來,也只剩一地心碎。”

詠臨從小被淑妃這樣親暱擁抱的次數數之不盡,但對於詠善來說,卻少之又少。

他被淑妃輕輕擁着,心窩裡一陣暖意直往四肢百骸裡遊走,不由自主地反握了淑妃的手,輕輕一捏,“母親放心吧。動手的不是詠棋,也不是詠臨,是我自己。”

淑妃聽這話沒頭沒腦,微覺詫異,剛想仔細問,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至內,傳了過來。

常得富小跑進來,臉上帶了一絲不安,“殿下,淑妃娘娘,詠升殿下帶着陳太醫來了。”

“太醫?”淑妃驀然站起,失聲低呼。

常得富還未說話,詠升和陳太醫已經到了門前,大模大樣直接跨進詠善的寢房。

兩人顯然是匆匆趕來,外面天色剛亮,風還很大,詠升卻走得滿額都是熱汗,一進門,隨手解了身上的貂皮大裘,遞給門外伺候的太監,故作親熱道:“剛起來就聽說殿下受傷了,把母親和弟弟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殿下的身體是國之根本,要是有什麼意外,那可怎麼好?我想這事不能馬虎,今天一早去稟明父皇,父皇立即命陳太醫過來爲療傷。殿下也真是的,怎麼受了傷也不傳太醫,把我們擔心死了。”

一邊說,一邊走,已經走到詠善牀前,見了一身宮裝的淑妃,瀟灑地行了一個禮,“娘娘也在?”又露出奇怪的神色,“娘娘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不會是連娘娘也受傷了吧?”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

淑妃看着老態龍鍾的陳太醫拎着太醫專用的小藥箱,心裡一陣亂跳。

這老東西在太醫院任職三十七年,向來以爲人剛正著稱,真正是個油鹽不浸,水火不侵的貨色。今天如果來的是旁人,或許可以稍做功夫,打點着要他不要亂說話,怎麼偏偏來的是這個老古板?

她心裡七上八下,臉上卻一絲不顯,穩重安詳地緩緩在牀邊坐下,對詠升冷冷道:“你心裡如果真有殿下,也不會未得允許就亂闖殿了。”

詠升似乎早就得到謹妃教導,只管笑嘻嘻應對,“淑妃娘娘錯怪我了。我是奉父皇的旨意過來的,怎麼是亂闖?”

詠善自從詠升進門,就一直靜靜打量着他,眸光深遠難測。見淑妃還要說話,詠善插話道:“又不是什麼大事,父皇日理萬機,何必驚動他老人家?”轉頭對向他磕頭請安的陳太醫溫言道:“起來吧。你年紀大了,以後見了本不必磕頭。”微微笑了笑。

他平常嚴肅深沉,冷硬無情是出了名的。這一笑,卻如平湖秋波般和暖,顯得格外溫文寬仁。

陳太醫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又向前行了一禮,不卑不亢道:“皇上命下官來爲殿下診傷,請問殿下傷口在何處,爲何所傷?”

詠升在一旁道:“傷口應該是在大腿,聽說是被刺傷的吧?”

“胡說,”詠善訓了詠升一句,語氣卻並不嚴厲,臉上還帶着一點淺淺的笑容,“要是有刺客,早就稟報父皇,禁閉城門大肆搜捕了。傷口確實在腿上,不過原因嘛……”

他看着陳太醫,脣角那一抹懶洋洋的笑容極冷,開口道:“說出來實在有些丟面子,我去內懲院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巧雪裡有些斷了的枯竹朝上支着,一截插進了腿側。意外之傷,常得富又是懂得藥理的,就沒有驚動太醫院。”

詠升顯然得到確鑿消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聽了詠善一番說辭,故意皺眉道:“竹子?怎麼我聽說是刺傷的呢?不管怎麼說,傷口一看便知,殿下身體要緊,請陳太醫看看傷口吧。”

淑妃看着陳太醫顫巍巍向前,猶如被貓爪子撓心一樣,坐立不安。暗地裡拿眼睛瞥詠升,恨不得把這個蠢貨連同他母親一同亂箭射死。

詠善沒怎麼作聲,歪靠在牀上。

常得富在一旁伺候,也是一臉肅穆,見詠善臉上發白,料想他躺得不舒服,連忙拿了個小軟枕過來墊在他腰下,又躡到牀頭另一邊,輕手輕腳爲詠善揉肩。

一邊殷勤伺候,一邊斜眼去看陳太醫。

陳太醫半跪在牀側,請示過詠善,將他下衣撩起,解下小褲,大腿上果然包紮了密密一層白紗布。

陳太醫一看,便恭謹道:“殿下見諒,下官要解開紗布,看過傷口,纔可以開方醫治。”

淑妃心裡凜然,忍不住道:“太醫今天是怎麼了?傷口好不容易包裹好,正應該精心調養,貿然打開,不是讓受疼嗎?醫者父母心,太醫只爲了看一個無足輕重的傷口,爲了給自己交差,就忍心置的痛楚於不顧?”

“娘娘說對了,下官是爲了交差。”陳太醫半跪着,紋絲不動,昏黃的老眼向上一瞥,一閃而過的眸光竟有幾分犀利,仍是那副不卑不亢的聲調,“下官奉旨而來,皇上的差事,天下誰敢敷衍?”

淑妃被他一頂大帽子壓下來,頓時喉嚨一噎。

詠升看在眼裡,得意不已,差點噗哧一聲笑出來。

陳太醫又轉頭去看詠善,“殿下,下官要解開紗布了。會有點疼,請殿下稍做忍耐。”

詠善略略皺眉,隨即釋然,“要解就解吧,長痛不如短痛。”看了淑妃一眼。

陳太醫應了一聲,果然小心翼翼動起手來。

淑妃心跳加快,緊張地捏緊自己的衣袖。

詠善雖然表面冷漠,但對弟弟詠臨其實一向照顧有加,每到要命關頭,都是護着詠臨的。

但他又捨不得犧牲詠棋。

這孩子,難道竟有別的傻想頭?

想到這裡,淑妃更加不安,再也坐不住,站起來移到陳太醫身後,關切地看着。

紗布一層一層解開,開始幾層還是潔白無瑕,到了後面的,都滲着鮮血,可見傷得頗重。

淑妃看得心驚瞻顫:心裡又罵詠臨,這死小子,把哥哥傷成這樣。

最後一層紗布終於揭開。

傷口露了出來。

淑妃驚呼一聲。

詠善腿上的傷口極不勻整,皮肉外翻,血肉模糊一片,露在外面的肉呈現一點白色,顯得異常可怕。

陳太醫也被嚇了一跳,悚然道:“殿下傷得不輕,怎麼可以不通知太醫院?內懲院這根竹子惹禍不少。”

“竹子?”詠升心生不祥之兆,從椅上一跳而起,湊過來看,狐疑地問:“陳太醫,殿下真是被竹子弄傷的?”

“詠升殿下看傷口便知。這傷口裡面還有存留的竹層,難怪會疼痛難忍。”陳太醫打開隨身的小藥箱,取出工具,爲詠善挑走傷口裡的竹層。

詠升下死勁盯着那可怕的傷口,企圖從上面找出一點刀刀刺傷的痕跡來。但刀口小,竹子大,一個小小的傷口上覆蓋了一個更大的傷口,哪裡還能看出什麼。

常得富本來正爲詠善揉肩,這時候小跑到牀邊,撲通跪了下來,磕頭認罪,“小的該死,昨夜燭光搖晃,小的眼睛又不好使,昨天爲殿下包紮時,竟還留了竹層在裡面。小的該死!”

“起來吧。”詠善一邊咬牙忍疼,哼了一聲,“這時候誰有功夫怪你?幫我擦擦額頭的汗。”

常得富鬆了一口氣,趕緊跑起來爲他仔細擦汗。

陳太醫爲詠善挑刺,淑妃在後面看得渾身冷汗,畢竟是親生兒子,看着他腿上血肉模糊,淑妃腸子都要揉在一起了。膝蓋發軟,向後趔趄一步,轉身就往外跑,倚着門柱,一手捂着嘴,“哇”地吐了一地。

胃裡連酸水都吐盡了,纔好不容易止住。自然有宮女太監們捧熱水毛巾過來伺候。

淑妃吐個乾淨,才腳下發虛地回去看望詠善。

幸虧陳太醫年紀老是老,一雙手卻很利落,已經挑好刺,敷了藥,正在用白紗包紮。

不過片刻,就已包紮完畢,站起來向詠善和淑妃行禮,稟道:“的傷是竹刺傷。現在傷口已經包裹好,方子下宮開了,再叫太醫院煎好送過來。下官還要向皇上覆命,先告辭了。”

詠升得意而來,掃興而歸,知道大事不妙,哪裡還敢逗留,連忙請辭,跟着陳太醫一起溜了。

常得富恭恭敬敬地送他們出宮。

一時間,房間裡只剩詠善、淑妃。

詠善被折騰得臉色蒼白,見淑妃似乎失魂落魄,卻笑了起來,“母親瞻色不比從前了。記得從前蕭妃意圖毒害父皇,父皇大怒,判蕭妃凌遲處死,還責令後宮衆妃皇子一起觀刑。那次血濺遍地,嚇昏了不少妃子,只有母親和麗妃由始至終站得穩穩當當。怎麼今天只是看了一點點血,就吐成這樣?”

淑妃深深看他一眼,嘆道:“等你日後有了自己的兒子,自然知道別人的血和自己兒子的血有什麼不同了。那是怎樣一種滋味,你將來終會明白。”

詠善怔了一怔,半晌,也嘆了一聲。

“不必等到那個時候。這種滋味,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不知是否傷後虛弱,他的聲音低到了極點,幾乎微不可聞,“母親,我把詠棋燙傷了……用燒紅的金如意……”

淑妃一顫。

她伸出雙手,彷彿想摟住詠善。

詠善卻猛然別過臉,伏在牀上,用撕破似的嗓子,像受傷後疼痛難忍的野獸一樣痛哭起來。

皇宮內福禍只在旦夕,詠升匆匆忙忙在御前密告,結果太醫證實確實只是竹傷,讓詠升在父皇面前丟了一個大臉,連帶着謹妃也心驚膽顫,生怕被詠善反咬一口,在詠升頭上安一個“妄言”的罪名。

不枓,不但在殿養傷的詠善毫無動靜,連皇上也沒怎麼生氣,過了幾天,居然還下了一道聖旨,說“養傷期間,瑣碎國務也需照料”,命令“皇子詠升稍作輔助理事,以爲錘鍊”。

詠升又驚又喜,這次可是因禍得福,雖然沒有害了詠善等人,卻有好運從天而降,居然藉此機會撈到了參與國家政事的機會。

於是養傷,五皇子開始管些小小外事。

謠傳新遇刺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詠善這次流血不少,傷在腿上,後來傷口又被竹子插了進去。雖然從小練習武藝,筋強骨壯,這麼折騰下來,第二天傷口就開始發炎。

他生性好強,又擔心消息傳到父皇耳裡,如果再次追究起來,不知道還會惹出什麼大禍,所以不許常得富向上稟告,只按時把太醫院送來的湯藥一口喝乾,還逞強坐在牀上熬夜看前面送過來的瑣事奏報。

這樣耽擱幾天,傷口沒全好,又添了發熱症狀,口乾舌燥,喝多少水都不管用,再隔兩三日,竟然連坐起來都勉強了。

常得富這個時候才知道真的糟了,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一開始就報上去,當然沒有什麼大事。

現在病成這樣,忽然上報,必定驚動皇上。

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想來想去,最後匆匆去見淑妃。淑妃聽了,驚得連轎子都來不及叫人準備,披着一襲斗篷就冒着雪匆匆趕到殿,往牀邊一瞅,詠善滿臉熱得通紅,輪廓卻直瘦下去不少。

淑妃又傷心又氣憤,當場就指着常得富罵,“混賬東西!千金之軀,何等尊貴,你們就這樣糟蹋?病了幾天了,居然連本宮都敢不告訴?他說不報就不報嗎?要是詠善有個三長兩短,不需皇上下旨,本宮就先剮了你!”

詠善病中昏昏欲睡,聽見淑妃罵人,勉強睜開眼睛,“母親,兒子只是頭有點發熱,過兩天就好了。”

淑妃看見詠善醒了,趕緊伏下腰,柔聲道:“詠善,你身上不舒服,不要開口說話勞神,母親把上個月你父皇賞的千年老山蓼帶了來,已經吩咐他們下去熬了。”伸手輕觸詠善的額頭,熱如烙鐵,驚得她把手往後一縮。

詠善恍惚一笑,還沒開口,牀前又閃出一個人影,居然是詠臨,一臉愧疚道:“哥,我……我……我錯了……”撲通一聲雙膝跪在牀前,抱住他一隻手,“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哥哥不要生氣,好生養病。等哥哥病好了,要打要殺都隨哥哥。”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淚簌簌掉了下來。

詠善沒想到他還有膽子過來,驀然一怔,想一想他在內懲院無法無天,和自己當面對着幹,拔刀子扎人的時候下手半點也不留情,頓時怒火不打一處來,正要把他的手狠狠甩開,目光所到之處,卻看見淑妃一臉殷切地盯着他,眼中滿是哀求之意。他愕了一瞬,心中就微微嘆了一聲,再看詠臨,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哭得孩子似的,眼淚大顆大顆的向下滾,確實悔恨到了極點,心裡又是一軟。

他冷冷瞅着詠臨,隔了片刻,纔有氣無力地道……這麼冷的天,還跪在地上。一點都不知道愛惜自己,母親白疼你了。起來吧。”

詠臨一刀傷了詠善,連着幾個晚上都睡不着,現在見到一向身強體壯的哥哥爲了自己病成這樣,更是難過,一哭就停不下來。詠善開了口,他也沒聽清楚,只管繼續抱着詠善的手哭,淑妃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斥道:“還哭什麼?哥哥已經不生你的氣了。他正生病呢,你別在這裡吵他。”

詠臨一想也對,趕緊舉起袖子往哭得溼漉漉的臉上一抹,乖乖閉了嘴。

不一會蔘湯熬好送了上來,淑妃嫌宮女們笨手笨腳,親自坐在牀前端碗去喂,詠臨正想找機會補過,趕緊跑去把詠善小心翼翼地扶起來,讓孿生哥哥靠在自己肩膀上。

不知道是不是淑妃帶來的老山蔘確實比宮裡常用的人蔘要好,詠善一口一口喝了蔘湯,自覺添了不少精神。看看眼前身後,正是宮中和自己骨血相連,最最親密的兩個人。別人也就算了,這兩個,卻是這輩子註定同榮共辱的。

他性子冷硬陰鵝,現在病得昏昏沉沉,胸膛裡卻多了一分柔情,溫和地看了淑妃一眼,低聲道:“母親不要擔心,我從小練劍習武,身子沒那麼弱。倒是詠臨那天捱了我一腳,挺不輕的,怕會傷了內腑,要記得找人看看。”

“已經看過了,我皮厚肉粗,前兩天連瘀痕都散盡了。”詠臨在後面小心地撐着詠善,一邊道:“那一腳是我活該,母親說哥哥原該踢得更重一點纔好。”

淑妃瞪他一眼,數落道:“你還有臉說?要不是你哥哥護着你,你現在還能坐在這笑?”

三人說了一會話,都覺心中抑鬱散去不少,越發親密。

淑妃怕詠善坐着說話吃力,和詠臨又把他扶着睡下,繼續聊了一會,說到詠升現在正開始管事,每天裝模作樣到前面去見大臣們。

詠善笑道:“這樣正好。不做事的可以藏拙,做事的必定露拙。他資歷淺,又不懂事,去管那些瑣碎事,不出幾天一定會出岔子。”

詠臨因爲詠善的腿傷後來還刺了竹子耿耿於懷,哼了一聲,“要不是他去父皇面前告密,哥哥的傷口也不會重成這樣了。”

淑妃卻顯然另有心事,和詠善商議道:“養傷,別的皇子輔政也是常例。不過爲什麼是詠升?好端端放着一個詠臨在這裡,既是的孿生兄弟,又是老三,排行不是比詠升還大一點?怎麼就不下旨要詠臨去輔政呢?”

“詠臨這個脾氣,還是不要去管政事比較好。”詠善沉吟道:“以後等我傷好了,親自帶他一帶,等他學些本領再說。不然惹出事情,更難收拾。”

淑妃露出寬慰之色,“有你護着他,我就放心了。”

“母親放心。我也只有這麼一個同母兄弟,難道我就不疼他?他要是還缺什麼,想要什麼,儘管直接報來給我就好。”

詠臨和他一同長大,對這個孿生哥哥脾氣其實極爲了解,氣起來的時候下手毫不留情,一旦氣消了,對他這個弟弟還是很疼的。

聽詠善這麼一說,詠臨知道哥哥真的不氣了,大爲高興,在詠善背後直對淑妃得意洋洋地做鬼臉。

淑妃也笑起來,“現在想巴結他,送禮給他的人多着呢,還有什麼到不了手的?他也想不到什麼要來求你。”

“纔不是。”詠臨趕緊插嘴道:“這就正巧有一件事想求哥哥。”

“怎麼?”

“我想求哥哥開恩,饒了詠棋哥哥。”

話一落地,詠善臉色驟然變了。

連淑妃也沒想到詠臨會這麼混賬,胡亂開口,頓時黑了臉。

殿內一陣沉默,空氣沉甸甸地,向人心上直壓下來。

“詠臨……”詠善隔了一會,才輕聲問:“你剛纔說什麼?”

“我也知道,哥哥是奉旨查問,但是詠棋哥哥從小和我親密,他的爲人我最清楚。什麼私通大臣,意圖謀反,這些事詠棋哥哥絕不可能做的。再這樣關押審問,不但問不出結果,反而誤傷好人。內懲院出了名的濫用酷刑,他脾氣溫和,膽子小,又受了傷。昨天我偷偷去看他,他瘦了不少,隔着窗子和我說,他恐怕出不去了,只求我替他去看一眼麗妃……”

淑妃在一邊早就瞧着詠善臉色越來越沉,這下忍不住喝道:“詠臨,你給我閉嘴!叮囑了你多少次不許管內懲院的事。你好大的膽子,還敢瞞着我!張誠那個混帳,越來越不會辦事了!”

“母親,我……”

“你給我下去,不許再來煩你哥哥!”

詠善渾身又熱又冷,眼前一陣眼花。他強撐着不露疲態,咬了咬牙,對淑妃淡淡道:“母親,讓他說吧。詠臨,詠棋都對你說了些什麼?你都告訴我。”

詠臨應了一聲,老老實實道:“詠棋哥哥說他命運不濟,本來就不是長壽的人,只是掛念麗妃娘娘,下能盡孝道,內心愧疚。我和他說,他的事父皇和詠善哥哥你遲早會查清楚,爲了那些流言誹謗,總不能真的把一個皇子給冤殺了。我還和他說,詠善哥哥只是奉旨辦事,等他明白了真相,必定不會爲難他。他聽了我的話,說……說……”

“他說什麼?”詠善半睜着眼睛,低聲問。

詠臨也知道這句話不大穩妥,吞吞吐吐了半天,央求道:“哥哥,他和你不常在一塊,對你爲人不清楚,只是無心之言,我說了,你可不要對他生氣。”

淑妃知道要糟,站在一邊直對詠臨使眼色。

詠善此刻已經是點了火的油罐,隨時都會炸開,她也不敢隨便作聲——萬一詠善連她一併恨上,那麼就連勸和他們兄弟的人都沒了。

詠善嘆一口氣,“你說吧。”

“詠棋哥哥聽到你的名字,就打了個哆嗦,還說,他實在是怕了你。”

詠善眼睛驟瞪,眸中滿是滔天暴浪。

只睜了一睜,又緩緩閉上眼,臉上本來是發熱的紅暈,現在竟倏然全褪了下去,被蒼白替代,像誰在上面覆了一層半透明的白漿紙。

一時無人說話。

殿內沉悶得令人窒息。

詠臨小心地看着詠善的臉色,“哥哥,你生氣了?”

“我不氣。”詠善氣得渾身打顫,死咬着牙,扯着嘴脣強笑,“我是,他是囚犯。他怕我,本來就應該的。哈哈,怕得好,正要他怕呢。”說到後面,喉間一陣透不過氣來的哽噎,又好像是哭音。

詠善吃了一驚,暗暗壓抑,長長几個呼吸後,才覺得好了點,睜開眼睛,看着詠臨,問道:“他只掛念麗妃娘娘,你替他去看了麗妃嗎?”

“嗯。”詠臨應了一聲,偷偷瞅詠善一眼,居然似乎有點心虛瞻怯。

詠善病得手腳發軟,精明卻一絲不減,見詠臨這個神色,心中動了疑心,略一思索,吃了一驚,看向詠臨的目光頓時變得凌厲,“你帶了什麼給麗妃?”

淑妃站在一旁,臉色也變了。

“也沒什麼……”

“到底是什麼?”

詠臨知道瞞不過,硬着頭皮模模糊糊道:“也就是一封問安的書信而已……”

詠善大怒之下,竟有了幾分力氣,猛坐起上身,揮手一個耳光朝詠臨搧過去。

啪!

耳光聲響徹殿。

詠臨也不敢避,直愣愣被他打得耳朵嗡嗡作響。

詠善瞪目怒眉,搧了他一下,還不解恨,舉起手要搧第二下,卻渾身泛酸,找不到一絲力氣,緩緩向後倒去。

淑妃驚呼一聲,趕緊把他扶住了,顫聲道:“詠善,你不要動怒,養病要緊。常得富!常得富!快拿藥來!”抽出一隻纖纖玉手,往詠臨身上狠打了兩下,罵道:“混賬東西,你是要活活氣死母親嗎?你……你送的什麼好信?”

詠臨捂着腫起半邊的臉,急忙解釋道:“真的沒寫什麼,我都看過了,只是問候麗妃娘娘平安,請她不必擔心,還有就是安慰麗妃娘娘,說他的舅舅和太傅那邊,其實並沒有和他通什麼要不得的信,信裡面的內容都只是聊聊詩詞而已……”

淑妃氣得幾乎暈死過去,看着她不爭氣的小兒子罵道:“胡塗!你也不問問他爲了什麼案子被押回京城的?那些信……這傳出去,根本就是內外溝通,串供的死證!這事要是被揭穿,你這呆子背定了傳遞私信,勾結其中的罪名!”說到氣處,又狠狠打了詠臨幾下。

詠臨臉上被淑妃戴着的寶石戒指劃了三四道血痕,卻沒有去擦,他看母親如此生氣,也知道犯了大錯,隱隱着慌起來,發愣道:“信是詠棋哥哥親手給我的,又是我親自交給麗妃娘娘的,應該不會被人知道吧?”

詠善這時候已經過了氣頭,身上冷熱交加,難受得直想暈倒,勉強開口道:

“母親,他不僅這些事,現在也沒功夫和他說。這事,我看要早做準備。”

淑妃點頭應了。

詠善喘了片刻,又問詠臨,“你送信的時候,被誰看見了嗎?”

詠臨努力回想了一下,搖頭道:“冷宮人少,一路走過去,都沒見人影。就是麗妃住的小殿門口站着兩個侍衛,他們開門讓我進去的。”

淑妃黑着臉道:“日後事情扯出來,那兩個侍衛就是要你命的人證。”

詠臨低下頭,不敢再作聲。

詠善沉吟了一會,開口道:“母親和詠臨都先回去,這事我還要想想。別太擔心,信就算被什麼人截到了,也未必會立刻把事情兜出去,總有迴轉的餘地。詠臨回去之後,哪也不許去。”

淑妃忙道:“你放心,回去我就把他鎖起來。”

命人送走淑妃詠臨,詠善躺在牀上,愣愣看着上方牀頂刻着的龍睛鳳尾,把常得富叫了來,吩咐道:“你去內懲院,就說是我的話,要他們把詠棋殿下立即送到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