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秦國的日子終於到了,一大早,安樂在容若的陪伴下,入宮拜辭。一宮一宮告別下來,皇太皇、皇后、其他內命婦們,無不依依不捨,!擊別萬千叮吟。安樂嫣然微笑,連聲應承,看着衆人傷心落淚,反倒要由她來安慰。
容若最見不得深宮中的女人作戲,一早躲得老遠,猶自聽得到一干貴婦人硬嚥抽泣悲從中來的聲音,便覺頭皮發麻。
安樂對誰都溫然相待,反倒是去向自己的親祖母辭行時,只是沉默無語。她一禮一拜,無不恭敬如僅,卻也不見絲毫親近。太皇太后用溫和慈愛的眼神凝視她,輕輕召了她近前,讓她依在膝前,用溫柔的聲音,細細地叮吟許多言語,安樂只沉默着垂首聆聽,不肯擡頭去看祖母眼中淡淡的失落。
往各處辭別之時,容若一言一行都依足官樣文章,並無半點失僅,直到伴了安樂走出慈昭殿,才輕輕地說:“有什麼話現在不說,就再沒有機會了。
安樂默然無語,只是緩慢而不間斷的向前走去。刻意挺起的背太過僵硬,所以,她不會看到身後那華美宮禁中,華髮蒼顏的貴婦人眉眼間的悵然。
容若輕輕嘆息一聲,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只能默默陪伴這美麗而沉默的少女向前走。那樣深沉而痛楚的悲哀,爲什麼直到如今,也不肯藉着離別的理由,放聲一哭,卻還要這樣執着而倔強地支撐下去。
寧昭沒有等待安樂的辭行,做爲大秦國的君王,他親自領着百官爲大楚國皇帝送行。盛大而隆重的僅式中,他與親妹妹的水訣,也不過是依照規矩的幾句絕對合乎禮僅的叮吟和遵從。
因爲河道迅捷平穩,又便於運送大量嫁妝,所以這次楚王回國走的是水路。寧昭把自己最好的御用龍船送給容若乘坐,而龐大的龍船之旁是聲勢浩大的護送船隊。整個船隊在漫漫大江上,一眼竟幾乎望不到盡頭。把容若從邊關押送進京的許漠天,這次做爲護送的武宮,伴着秦國最出色的兩名水軍將領,以及禮部和內府的幾名高級官員,一同相伴離秦而入楚。
行完種種繁瑣的禮僅之後,容若終於攜安樂登上龍船,在秦國君臣遠眺目光中,船頭龍旗招展,開波劈浪,向遠方而去。
安樂一直靜靜站在船頭,望着自己的家園,漸漸遙不可望,望着自己的至親,終至再不可尋,淚水終於慢慢滑落。
楚韻如在旁看得心酸,忍不住執起她的手,輕輕說:“傻丫頭,你這樣傷心,爲什麼不肯讓他們知道?這個時侯哭出來,又有什麼丟人。”
安樂含淚搖頭,她最親最親的人,既然已不願爲親情所絆,她又何必再用自己的悲痛去困擾他們。此一去山高水遠,終生再難相見,她只盼,那些與她血脈相連的人,從此可以安康喜樂,諸事如意。她只盼,年邁的祖母不必再爲國家憂思,爲孫兒勞心。她只盼,多慮的兄長,不必再爲外愚焦慮,爲內憂不眠。她只希望她的國家,能夠昌盛繁榮,君臣心結盡解,百姓安樂無憂,再不受兵戈之苦。
縱然國負她,她卻不願負國,縱然爲親人所棄,她卻終不能放開她的親人。即使,直到最後水別的那一刻,她依然倔強得什麼也不說,即使只有在親人的目光再也無法望到之後,她才肯讓淚水不受控制的落下來。
已是遙遙暮色,浩浩江風。兩個絕美的女子攜手船頭,看長風江流,皆感悲苦。
容若心間一澀,一聲不出地遠遠退到性德身邊,用在這浩蕩江風中,就算一旁的秦國侍從豎長耳朵也聽不清的音量,低聲道:“其實納蘭玉也來送了,只是他的傷沒好,官職也不夠高,不便靠近,悄悄站得很遠偷偷看我們,不過,我事先猜到他會來,所以十分注意打量四周,才發現他的。”
性德靜靜地聽,沒有應聲。
“你說,衛孤辰會來嗎?”容若凝視他:“如果他來了,必不像納蘭玉那樣容易被發現吧?”
性德的白衣黑髮,被江風吹得獵獵飛舞:“來與不來,都不重要。”
容若靜靜地看着他:“性德,不要做會讓你自己後悔的事。”
性德平靜地道:“我不會有後悔這種情緒反應的。”
容若的心情倏然激動起來,忽的一把扯住他的胸襟,把他整個人扯得靠過來,氣得咬牙切齒:“你不是安樂,你沒必要像她那樣壓抑心中的感情,你也不是衛孤辰,你不用學他那樣死鴨子嘴硬吧!”
即使是在這憤怒的時刻,他也壓抑着注意不要提高聲音。
性德終於正視他:“你已經可以回國了,從秦境到楚境,這段路不算短,這其中,不應該有任何變數發生?”
容若定定地看着他:“變數不一定是壞事,而有的事,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機會去挽回了。”
性德聞言竟然一笑:“到了現在,惹了這麼多事,你居然還敢如此任性?”
容若也不知是苦澀還是自嘲地笑笑:“是啊,到了現在,我依然是個不合格的皇帝,依然不懂怎麼顧全大局,怎麼考慮利害,但是……”他深深凝望他在這太虛世界中,唯一的半身:“你會願意我變嗎?”
性德沒有回答。
江風浩蕩,江水無聲,把容若的聲音如此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無論我做什麼,你都會縱容我,協助我,但是,性德你能不能縱容你自己一次,你願不願意,讓我也試着協助你一次,好嗎?”
寧昭一直立在岸邊,久久凝望着浩浩的江水和遠去的船隊。望着他血肉相連的親人,就此遠去異國,也許一生不得再見。
然而,安樂不曾正眼再看自己的兄長,他也不曾對他的親妹妹,再有絲毫的親近叮吟。
他只是這樣靜靜地站着,任江風颳得肌膚生疼,卻也久久不動。身邊的大臣內侍似乎都小心地喚過好幾次,但是,他既聽不見,也無心理會。
所有的大臣都不得不跟着皇帝,一起站在江邊吹冷風,直到那勁急的馬蹄聲迅若疾風而來。
遠遠的快馬就被攔下,那鑲黃的衣飾和令符無不是宮中急訊的標誌。
寧昭徐徐收回紛亂的心思,刻意忽略這一刻空空寂寂的心境,揚聲道:“讓他過來。”
那從宮中快馬前來報訊的侍衛滿身大汗,直撲到寧昭身前,與其說是跪下,倒不如說是情急趴到地上了:“陛下,陛下……太皇太后……她……”
寧昭在剎那之間變了臉色,欺前一步,厲聲喝問:“太皇太后怎麼了?”
安樂坐在豪華的船艙中,沉默着看窗外江流悠悠,萬古不變地流淌。這一路行來,漫漫河道無盡頭。楚韻如和容若總是體貼她心境淒涼,時時陪伴在旁,若非她方纔一再推稱想要清靜一會兒,怕是根本無法把那小心翼翼伴在身旁的朋友趕出去吧!
此時身邊沒有了關切自己的人,只有若干暗中不知奉了什麼君令,負有什麼密任的侍從女官守護着,她自可以從容無禮,只靜靜望着浩浩江流。心中無思也無慮,既不知悲傷何往,又不知歡喜何從,只是就這麼靜靜地看着。
身後忽然傳來的動靜,讓她轉過身來,卻驚訝地發現,滿室侍從女官,依然保持着原本站立的姿勢,只是人人合眉閉目,已然失去知覺。眼前靜靜立着一人,身量高挑,灰衣斗笠,渾然看不清面目。
很不可思議的,安樂心中既無驚恐亦無懼,只淡淡問:“你是什麼人,怎麼上來的?”
容若與性德在艙中談話時,照例是閒人閃避的,不管是秦人還是楚人,都已經很習慣地一看到這二位有談話的意圖,就即刻退出去,不得呼喚,不來打擾。不但離開艙房,就連艙門外,都沒有人會多餘地守在門口,以避免有偷聽嫌疑。
就連楚韻如從安樂艙中出來,回來找容若,知道性德在裡面,也沒有立刻進入,而是輕輕敲了敲艙門。
容若知道必是楚韻如,親自打開艙門,見楚韻如神色並不輕鬆,輕聲問:“她心情仍是不好?”
楚韻如飄然入艙,神色略有落寞:“心境怎麼好得起來。只是她倔強,不肯表露人前,與其讓她還這麼勉強在我面前強顏歡笑,倒真是不如讓她一個人清清靜靜自在一會兒。”
容若嘆息着點點頭,信手關上門,正想再說什麼,艙門再次被輕輕敲響。
容若微覺愕然,這個時侯,有什麼人還會不知趣地來打擾他們談話。擡眸間,卻見性德目光遙遙望着艙門,神色竟是說不出地奇異。
容若沒有察覺自己微微顫抖了一下,他也沒有發覺,自己的臉色忽然有些發白,一顆心莫名其妙地猛然緊繃,他只是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口氣,猛地用力拉開門。
艙門外,一個儒服布巾,面容清秀的人正自微笑:“容公子,別來無恙。”
容若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地響起來:“周公子,有何賜教?”
沒有理會楚韻如詫異驚奇的眼神,周茹自顧自漫步入艙,笑道:“適聞容公子新婚之喜,不及道賀,還請恕罪。”
容若當然不會浪費力氣,問超然一切規則之上的周大小姐是怎麼跳上船的,又是怎麼遴開所有人的耳目出現在艙外的,他只是很警覺地快步攔在性德身前,很努力地瞪着周茹楚韻如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且不論這個忽然出現的人是何來歷,容若的反應實在太讓人驚奇了。即使知道性德失去力量,在感覺上,他依然是個無比強大的存在,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那個萬事不正經的傢伙,竟會對性德擺出如此保護的姿勢。
性德也只是淡淡看容若一眼,對於這種其實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行爲,沒有出言阻止,對他來說,如此完全地處於被保護一方,看着別人如此全心全意的保護姿態,依然是極爲新奇的。
在他那漫長的生命中,嘗試如此保護他的人,似乎只曾經有過三個,容若、鷹飛,還有……衛……
周茹看得失笑搖頭:“容公子,你放心,我這次來,絕無要把他怎麼樣的意思,我只不過是來恭喜容公子罷了,順便問一下……”大冷的天,周大小姐把個摺扇掩在嘴角,慢慢地在脣角扯起一個不算難看的弧度,悠悠地問:“新婚之夜,容公子過得如何?”
容若臉色微微一變,上前一步:“你到底來做什麼?”
周茹慢慢打開扇子,隨意地搖了幾搖,嘆口氣,搖搖頭:“既然我一片熱心,你不放在心上,我也就直話直說了,我來給你們一個機會,我可以讓……”她徐徐側頭,看看臉色漠然的蕭性德:“讓他恢復他所擁有的一切力量。”
容若猛然一震。
楚韻如脫口問道:“真的?”
只有蕭性德從頭到尾,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容若定定地望着周茹,很久,很久,才極慢極慢地問:“你想要的是什麼?”
“我想要……”周茹微笑:“我想要我的朋友容公子夫妻和睦,歡樂祥和,絕對不再發生新婚之夜和絕世美人只用談天講故事來打發時間的事。”
容若愣了一下:“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我想,你應該很明白。”周茹淡淡地笑。
楚韻如喃喃道:“我們不明白。”
在場三個人,也許只有性德才算真正聽明白了,做爲人工智慧體的他,即使明白,卻也無法理解,爲什麼一個女人,對於某件事的好奇心,會執着到如此地步。
“我要你與安樂真正過夫妻生活,只要你做到這一點,我就還性德他曾擁有的一切。
容若忍不住跳起來叫:“我和安樂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周茹笑道:“我們是朋友啊,朋友的夫妻生活不幸福,我怎麼能不關心。
容若幾乎沒氣暈過去:“你,你明明知道是怎麼回事,爲什麼也要跑出來攪局?”
周茹嘆息搖頭:“我就是見不得你這般想不開,安樂是容貌配不上你,還是才學配不上你,又或是出身配不上你?她這般溫柔良善有情有義,爲你做到如此地步。她的名聲,早就被你毀了,她與你又是在兩國的見證中成親的,你卻不肯真正負起丈夫的責任,你既對不起安樂,也對不起你自己。爲了一個女人一輩子的幸福,爲了秦楚能夠交好,你們就算做了真夫妻又有誰能說你一句不是?”
容若微微挑起眉:“若是這裡的人這般說,倒也沒什麼稀奇,這世界上的人,大部份的價值觀都是如此,但以你的身份、學識、你所來的地方……”
容若嘆口氣搖搖頭,很困惑不解地說:“你明明應該理解,正是爲了安樂的幸福,我纔不能這樣做。安樂爲了救我,的確付出了很多,可我若因爲這一點,就把自己當做安樂的丈夫,我既欺辱了韻如,更加看輕了安樂。我若因爲感恩而讓安樂成爲我的妾,這不是報答,而是傷害。我若在心中有另一個人時,成爲安樂的丈夫,這不是成全,而是欺凌。至於秦楚之間的和平……”他冷冷一笑:“國與國之間的平衡,靠的永遠是實力來牽繫,聯姻只是形式罷了,而該走的形式,我們都已經走完了。”
周茹定定看了容若一會兒,然後才慢慢地說:“好,不管安樂的未來到底是幸還是不幸,也不管楚國與秦國,到底是一團和氣還是你死我活,我只告訴你,這是蕭性德唯一恢復力量的機會,你到底是願還是不願?”
容若沉默了下來,神色難得的肅穆,他深深地望着周茹,良久,良久,竟是一語不發。
楚韻如嘴脣動了動,想說什麼,目光觸及性德,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她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從容若的鄭重態度可以看出,此人的話竟是絕對可信的。可I限的是,她竟當着性德的面對容若提出這樣的建議,對容若來說,這是異常殘酷的抉擇,也同時給了她與他莫大的壓力。在性德的面前,叫他們,又怎麼能說出半個不字來。
她只得暗暗地咬了牙,靜靜地凝視着容若。
容若卻誰也沒有看,不看周茹,不看楚韻如,甚至不看性德。他的眼神抵是直直望着前方,額頭甚至已隱隱有汗水滲出。本是春涼之時,這樣的汗水,讓楚韻如心中莫名地一痛,這樣的抉擇,對他來說,該是多麼艱苦,多麼痛楚。
楚韻如無聲地望向性德,性德只安靜地站在角落中,眼神明澈平靜,彷彿整件事也同樣與他無關。他似乎望着容若,又似乎只是安靜而平淡地,把所有人與事,全都映入眸中,卻不激起一絲波瀾,不做半點反應。
心意動處,她終於一咬牙,臉色微微有些白,神色卻是毅然地說出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