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衛總旗顏帷秀從主營之中出來後,營寨裡發生什麼事簡直是一目瞭然。
何止一目瞭然?
諸多營帳都有人出來,有人比顏帷秀從主營中走出來還早,這些人都如同心智魔障一樣,殺成一片。
如果顏帷秀走出來前這些殺聲就已經喧起,或許他還能反應得更快點。
有人良心未泯,一面和人動手甚至還一面和人叫着:“天、天……他們鬥到天上去了!”
這一聲本身也許是提醒的好意,內容卻沒頭沒尾,一聲之下,很多未仰頭去看那
“天童子”的也擡起頭來,然後更加投入地找起周圍的同伴廝殺。
顏帷秀不敢擡頭,他畢竟經驗豐富,聽這句就知道“天童子”和指揮使江南城不知爲何原因居然是鬥到了空中去,纔有有如此的現象。
“不準擡頭!!妖魔在空中,擡頭便中招!!
所有人還管得住自己的手的,即刻停手,不肯停手的衆人殺之!!”
顏帷秀一聲令下,從來只在玄衣衛中混道現在他不是個正經的軍人,卻足顯軍中急智之才,若臨陣軍中有間作亂,最好也是用這種辦法重整隊伍,纔好謀起後事。
營帳誦經聲已經只剩下三處,這時隨着慘叫又少了一處,顏帷秀雖然關心誦經聲消失的原因,卻不得不盡快把走出來的人形勢判明。
光顏帷秀左近就有兩人不肯停手,這兩個偏偏又都是正經的玄衣衛校尉,顏帷秀一咬牙親自出劍殺之,以震懾剩下的人。
主營之中未出的江麟兒聽到顏帷秀的喝聲,對事情已經明白了四五成,心中猜測必然是有人未依命令待在營帳裡,擡頭一望後中招誤了事情。
所以江麟兒也走到主營門簾之後,運足功力向顏帷秀傳令:“顏大人,亂子一定,散走人到近葦原上。誦經者稍後由晚輩處理!
顏大人務必在一刻之中先將人馬帶離營寨,離開之後,他們的情緒會好鎮住得多。
顏大人可以想一下雷校尉等人,他們被壓制之後情緒上也是反抗得少,配合得多!”
顏帷秀趕緊答聲“是!”然後大步而走,走到一處面對肯聽從喝令停手之人便指點最近的離寨方向,看着這些人表情複雜退走才肯往下一處去。
走到一處營帳拐角,顏帷秀給人一把從背後抱住。
顏帷秀大怒,轉臉纔看見這是一位中年民夫。
自從江麟兒遣散營寨中羣豪之後,此處留下的民夫也很少,地魁門弟子多擔起民夫之責,就只有些民夫和大夥兒都混熟了不肯走掉,最後也只好任他們留下。
這名中年漢子也是其中之一,他從來都不是武者,一生老實巴交對心神的擾亂比尋常練武之人更沒抵禦之力,此時完全相信對“天童子”的相助之意是發自本心。
顏帷秀無奈,他腳下用力施展功夫帶了這人身子幾步,藉助對方失衡掙脫之際趕緊回身用劍殺了。
顏帷秀記得自己白天審過校尉雷子辰之後想要回營帳休息時就見過這名民夫,白天談笑互禮,夜裡拔劍相殺,心中只留下不知該對誰發作的不快之意。
事情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顏帷秀想不通。
他唯有把江麟兒的命令執行下去,這說不定是最少傷亡的辦法。
又遣了幾處肯停手的人出營寨,顏帷秀撞上一行三人。
這三人正是“三不治郎中”張鄲、藏真心和這兩人攙扶着才能走動的“懸命一字簡”簡約。
顏帷秀手中有劍,心中也不慌,這三人臉上連掙扎之意都沒有,顏帷秀分不清他們是已經中招還是從沒擡頭看過天上。
顏帷秀還未問起三人狀況,三人中簡約先開其口:“天上的情況很怪,我什麼也感覺不到。
方纔我聽大人喊聲,如果天上有異,何不同時令道衆人不可點起火把,或許有用。”
張鄲趕緊跟着替簡約說明:“簡大俠有夜盲症,夜中不能視物!
他既擡頭沒事,那你之前喊的不準看天上這點或許讓他們看不見也是個辦法。”
顏帷秀一愣,一想卻又有理,謝過三人後也給三人指點離寨方向並明說事後在近葦原匯合,就再往下一處走去。
主營之中,江麟兒聽得外面殺聲漸熄,僅剩的兩處誦經聲也更清晰,他不從正面門簾而走,而是拔出短劍,運起《赤霄寶卷》劍尖吐勁功夫從一處帳布破出。
藉着主營較高大的形狀爲掩,江麟兒立身黑暗,用雙耳辨出剩下兩處誦經聲的具體所在,便要低頭摸過去。
江麟兒也沒遇到過這等變故,他心中雖然有些慌張,卻想着滅度宗和陳至等人搜找不成早晚會回來,這時就又和被“紅白雙煞”襲殺那次一樣,只要自己撐到援手就可以平息事態,再看鬥到天上的父親和敵人勝負如何。
顏帷秀只要能遣散一半人馬離開營寨保全自己人的實力就是大功一件,而江麟兒不能走,總得有人在營寨中等着回來的人,警告他們不可被空中“天童子”異象迷惑。
江麟兒自然不知道,滅度宗此時覺得金山派掌門人嶺天龍凶多吉少,這羣“瘋狗”此時已經完全進入狀態,不搜出那妖魔“替桃行道”是輕易不肯回來。
而陳至被席子和掠至遠處,在江麟兒破主營帳布而出的時候纔剛剛醒轉。
陳至一醒來,就和席子和擺開架勢眼看又要相鬥,席子和聽着秦雋、言笑酬越追越近的腳步心中也是更不耐煩,只想儘快再次打倒陳至了事。
陳至知道獨鬥之下,自己如不決死用“四分地刑勢”妙招和席子和互換傷勢,是難以在這等強敵手上不敗。
而如果互換傷勢,只怕回程又要耽擱,此時雖不知時點,總是八月十四已經入夜,隨時可能跨過那條時間上逼命的線,到了江南城所說讖言之中的“八月十五”。
月相近圓掛在天,秋風轉寒擾人面。
肅殺的氣氛簡直如同逼命的玩笑,戲弄着此時陳至的心態。
陳至開口,做出最後的嘗試:“席子和,你到底爲何想知道‘切利支丹’之事?”
席子和罵道:“不是我想知,是他想知,要問你怎麼不直接問他?”
至於“他”是誰,至少此刻這兩人都心知肚明。
“畫中人”想要知道“切利支丹”的相關事情?這麼說來,席子和帶着“畫中人”此時揚州現身,他們絕不會毫無目的。
“‘切利支丹’之首‘天童子’的異能,和‘畫中人’有什麼關係?”
陳至接着猜測做出試探,他不指望席子和講理,而是指望“畫中人”做出反應。
“與你無關!”
“畫中人”陰冷的聲音果然從席子和背後的短布包響起。
肯出口就好,陳至心想,又道:“果然你的目標是‘天童子’!
確實我知道不少相關的消息,只是現在不是告訴你的時候。
兩天,給我兩天的時間,我會去會稽城找你。
到時候你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什麼!”
“畫中人”沉默一時,隨後聲音再出:“席子和現在就能擄走你,你有什麼理由讓我們不這麼做?”
陳至對“畫中人”的瞭解太少,更不知道怎樣的理由“他”纔可能重視甚至讓步,於是他思路再轉,要從席子和處打開生路。
而什麼能說動席子和?對於席子和,陳至所知也是一知半解,只是覺得他這個人肯說肯笑,相比“畫中人”人味不好。
沒有任何的線索,陳至就只好選擇,選擇勸說的方式:“我想救一個人。”
“與我無關!”
“畫中人”的回答直接乾脆,聲音仍是同樣陰冷。
“哦?”席子和卻多少來些興趣,悠悠道:“你說來聽聽。”
毫無可以着手之處,陳至就只能選擇真誠,他此刻的真誠就在幾個時辰之前他也不會想到:“我想要救的人,是玄衣衛特別問事江麟兒,‘天下第一劍’江南城之子。
這個人和我非敵非友,但是‘夢中人’用《異日緯》向其父江南城展示了他的死期。
江麟兒死期將至,我不得不盡最大的努力,去試着阻止這件事情。
讖言內容雖然不明,但是江南城透露,江麟兒的死期便在八月十五。”
“《異日緯》……‘夢中人’……”
“畫中人”捕捉了的兩個關鍵詞,這兩個詞都是陳至主動吐露出來刻意要“他”聽到。
雖然主要想說動的對象是更有人味兒的席子和,陳至也必須拋出些餌讓“畫中人”保持聽着自己說話的耐性。
誰知道“畫中人”聽到此話後的反應,更加出乎陳至預料,“他”明確表示起反對來:“難爲你居然連《異日緯》也知道,看來我們有得談。
但是既然事關《異日緯》讖言,我就更不能讓你去阻止此事,現在更無放你離開的理由了。”
“爲什麼?!”陳至大驚。
“你不妨猜猜,‘夢中人’爲何頻頻對人展示《異日緯》內容,它是希望促成《異日緯》讖言,還是想要讓《異日緯》讖言落空?”
這個問題陳至確實沒曾考慮過,原因無他,他對《異日緯》和“夢中人”的瞭解都還太少,胡亂猜測形成成見就不免先入爲主在日後做出錯判。
不過經“畫中人”此一接話,陳至突然想到或許這“畫中人”就是可以爲自己的猜測提出對照或印證的對象。
陳至這纔開始猜測起來:“‘夢中人’困於‘幻真宮’,釋出的只有消息,說明其無法離開‘幻真宮’對外側的人造成影響。
所以它的用意必然是指望通過這種影響,找到其脫困之法……”
“如何脫困呢?”“畫中人”欣賞“閉眼太歲”的聰明,想聽他能否想出其中因由。
“它只能頻頻展示《異日緯》,任受到影響之人被《異日緯》左右行動,它的辦法必然藏在這種做法之中……
……不對!
它的影響雖然有限,但是仍能讓人一時去幻真宮翻閱《異日緯》,而且目前我只知情它對人展示《異日緯》,明明玩弄口舌裝神弄鬼引導盲信之人或許可以起到更大的效果。
假設‘幻真宮’是一種與世隔絕的‘秘境’,那‘秘境’和這一側的接點也不是‘夢中人’,所以它才向所有引至‘幻真宮’之人只展示《異日緯》。
‘幻真宮’和外側的接點其實是‘異寶’《異日緯》!
此書展示給外側之人的都是外側‘讖言’,這一點從《異日緯》也同在‘幻真宮’中卻可對外側之人做出讖言也可旁證。
如果此書和現實只有這一點的聯繫,那這聯繫永遠也不會影響到‘幻真宮’,否則夢中人必然可以選擇更方便的方法引導外人實現《異日緯》讖言來嘗試破出。
‘夢中人’的目的是引人違背《異日緯》讖言,對讖言內容做出改變,讖言一經生成,如不改變讖言內容,相信《異日緯》不會有所反應。
‘夢中人’要藉助讖言被破的異能反應,來讓‘幻真宮’和現實產生更密切的聯繫,纔可出入現世!”
“猜得好!‘閉眼太歲’果然是稀世的人才,就算你不是‘孽胎’憑藉你的腦智已經足夠跟我合作!”
“畫中人”冷聲帶笑的稱讚讓人聽不出幾分真心,幾分揶揄。
席子和等着兩人聊着自己沒興趣的話題,此時也纔再接口:“好了,說回你想救的江麟兒,他是你的朋友?”
陳至也馬上把話題扯回:“我說過,他和我非敵非友,剛遇見之時,或許還是爲敵的可能大些。
現在我們有了共同的利益,我反而更容易理解他的立場。
天衡府平安司江家的兒子,從來也不是容易做的。我們既然沒有敵對的必要,就算沒有《異日緯》讖言,我若知道他遇險也會試着去救,因爲我欽佩他在一個難做的位置做到現在。
江南城曾有護龍之功,於平宗皇帝之時算是破格提拔,然而江家乃是豪俠家門,平宗皇帝破格重用勢必留下朝中不少閒話。”
陳至雖然沒聽過平宗皇帝曾想賜給江南城榮朝鎮國神功《赤霄寶卷》之事,但是卻讀了很多史書,憑他的智慧從書中已經可以瞭解朝中權斗的兇險不下江湖。
“江南城被破格重用,其實江家的處境卻應該沒有江湖人心中這般穩固,就算平宗皇帝肯全盤信任江南城,那江南城的子孫、親族呢?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據我所知江家在本朝已經實際上從豪俠家門發展成了士族,江南城的兒子借天衡府平安司的職位也是各居重位,江家的朝敵也自不少。
江南城豪俠出身,對此一竅不通,自然也想不通他事後如同被冷置的原因,也想不出背後應該是無數朝敵的聲音,仍指望着才思敏捷的幼子江麟兒能成朝廷棟樑。
其實他的期望是副重擔,江麟兒自從展現才華,就已經註定走上不幸的命運,江麟兒越是運用才能,士族之名就烙在江家之上越深。
至今爲止江麟兒一直做得很好,讓當今皇帝賞識,卻只領一個特別問事的虛職,他心中一直明白自己家族尷尬的處境,竭盡所能籌謀。
他……從沒自由過。”
說到此處,陳至突然發現自己原來完全沒有立場去指責秦雋將對“玉蕭竹劍”章凡白的惋惜移情到“劍毒梅香”孟舞風身上。
因爲他也從江麟兒身上看到另一個因爲立場而不自由,使他想要挽回的朋友。
因爲他也有挽回“小老闆”凌泰民的心思,在江麟兒不必爲敵後不自覺移情到其身上。
“天下第一智者”江麟兒有和凌泰民類似的處境,而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陳至可以不和江麟兒爲敵。
最後,陳至給自己的真誠也做了個最終的結論:“所以我……想救他。”
秦雋、言笑酬此刻也已趕到,他們兩人趕到之時只聽到席子和嘆了一句,說道:“你走吧!”
“多謝!”陳至毫不猶豫,得到答覆之後就趕緊奔走。
秦雋、言笑酬雖然不明狀況,見對方允許陳至離開總是好事,看來其中因由只好回頭再問。
三個人走後,“畫中人”才肯再出聲:“哼!席子和,你自作什麼主張?!
你沒聽到‘閉眼太歲’的話嗎,如果他離開是爲了改變《異日緯》讖言,那他將鑄成大錯!”
席子和答得淡然:“你或許知道很多秘辛,卻不知道人心。
你此刻不放他離開,今後你再想和他合作也是不可能之事。
而且我要聲明,這個‘閉眼太歲’我畫不出,你也莫要讓我嘗試。”
“嗯?”“畫中人”也不免疑惑:“這又是從何說起?”
席子和笑了一聲,好像笑“畫中人”這也不懂一樣,再開口解釋得也自然:“因爲他閉着眼睛,而我看不透這個人,這個人和傳聞之中的區別很大。
除非他哪天能自己睜開眼睛給我瞧那是雙什麼樣的眼睛,否則我去畫他結果必然是有形無神。
‘閉眼太歲’是比任何人的想象還要複雜的人物。”
陳至、秦雋、言笑酬三人回到玄衣衛營寨之時時間已過午時,三人所見是一片狼藉。
秦雋發覺半空中有所異狀,剛要擡頭去看,就被一個稚嫩童音喝止:“不要擡頭!”
陳至等三人循聲看去,他們就看到了遠處一處營帳之後爬出來了渾身帶傷的江麟兒。
還不容三人驚訝,那營帳後馬上又追出來了“劍毒梅香”孟舞風,一劍刺進江麟兒幼小的身子。
江麟兒成功護着最後一處誦經的殊勝宗居士退走,卻沒料到他的《赤霄寶卷》劍尖吐勁之功終究還是不敵“劍毒梅香”孟舞風手中崑崙山百年之作名鋒“寒鬆”的強大。
“走!!”江麟兒嘶聲的最後一句喊向陳至等人,他能明白事情已經失控, 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只能喊出這麼一聲。
陳至腦子裡“嗡”地一聲,他彷彿看到了世上最不可能發生的事。
就連秦雋、言笑酬也直接愣在當場。
江南城就在此時於“另一個次元”破去“結羅伏仙陣”而出,和三名“切利支丹”強敵各自負傷落地。
江南城發現天色已晚,憤怒一喝才發現陳至等三人的身影。
陳至、秦雋、言笑酬不明白爲何事情會這樣,這三個不笨的人也都啞口無言,頭腦一時打結,連落在當場的四名強者也沒空在意。
他們只盯着江麟兒身死的方向。
循着他們的眼光,江南城終於也看到幼子江麟兒的死狀。
“天童子”天草四郎在“結羅伏仙陣”中最後以身相鬥江南城,他背後尾巴被傷,那種迷惑人心的異能此刻也已經破去。
孟舞風不再受“天童子”異能影響清醒了過來,他對上江南城的目光,只覺得自己鑄成大錯。
好在孟舞風看到了“閉眼太歲”陳至,如此局面或許只有陳至的智慧能幫他。
所以他開口:“‘閉眼太歲’,我……”
“閉眼太歲”?!“閉眼太歲”!!
就是這一句,讓江南城馬上想起來《異日緯》讖言之中“太歲閉目,完滿所想”。
“‘閉眼太歲’!!”
江南城轉向陳至大喝,發出這句怒聲後,“天下第一劍”再難聽進去任何聲音。
一身向東,仇劍無雙!
“天下第一劍”江南城,此刻確定了自己應該仇恨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