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落,風已涼,玄衣衛臨時營寨之中,如利刃般的殺氣瀰漫,滿盈近一里方圓。
殺氣本是無形無質之物,曾有大儒向慣常殺場的武者問起殺氣到底是什麼,那名武者尋思良久,拿出數種說法也不能讓大儒信服。
最後說服大儒的是這麼一種說法:“那是一種感覺,一種有人要行殺伐之事的感覺。
生者珍惜性命,即使自己不能發覺或者以爲自己悍不畏死,生命本身也會抗拒死亡,而在殺伐之人起意時一種奇妙的感覺。
君子見動物生之形,便不願意食肉,所謂‘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這說的不止是一種悲憫的感情。
這說的更多的是共感,任何人都不願意見到被認爲是同類的死亡,君子更加慈悲一些,會把動物的生死聯繫到自己身上,也會看到古戰場的荒涼聯想到將士哀苦慘死觸景生情,此謂之爲物悲。
正因爲君子有這種物悲的習慣,纔會有‘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的感觸。
相比於君子,武者慣常殺伐,並不是沒有感觸而是學會了麻痹自己。
當武者見到一個自己不知能不能勝過的人將行殺伐,即使那人針對的不是自己,他也會代入自己,產生一種設身處地認爲自己踏近死亡一步的感覺,我們就說他感到了殺氣。”
那位大儒最終接受了這種說法,倒未必是因爲這種說法最可能接近於現實,而是大儒對生死之決沒有切身的體悟,更理解不了武者的心境。
儒教的人虔信“道”,這裡的“道”和世俗道教所謂“大道”又有所不同,儒家先聖留下經典之言形容其爲“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於前,忽而在後”,乃是世間一切道理之後的道理。
所以當這位大儒聽到這種說法時,覺得這種說法和他心中塑造的世界的“道”不謀而合,可以互相印證,便已經信了。
如果那位大儒在這一天能夠踏進這玄衣衛臨時營寨一里以內,他能夠相信的這種說法將會動搖,到時候說不定連同那和這種說法暗合的大儒心中之“道”的信念也將動搖。
因爲此時這一里之內,睡者會驚醒,目所不能及者會不寒而慄。
而這些,雖然是設身處地者才能感到的不爭事實,卻讓那通說法完全不能解釋。
手持聖劍“滿身”的那個男人發出的殺氣仍然無形,卻有質。
足以讓對殺伐更爲敏感的武者心生驚惶,非要看到發出殺氣的人針對的不是自己才能安心的可怕實質。
男人如此,他所針對的陳至卻仍然“閉着雙眼”,嘴邊甚至掛起了笑意。
此時營寨之中越是厲害的人反而越會早一步走出來確認這股殺氣的主人到底針對何人,所以先是南宮尋常,然後是殊勝宗無常堂次席陳佔魁,再然後小安幫幫主室自寬、玄衣衛問事江麟兒、南宮勝寒、“三不治郎中”張鄲、顏帷秀等人,最後整個營寨的羣豪都跑了出來。
“父親!!”
玄衣衛中有人早認出這男人的身份,可讓其他人醒悟這人身份的,是玄衣衛那位年幼的特別問事大人江麟兒慌忙呼出的這聲稱謂。
現在所有人都已經明白這男人的身份了。
天衡府平安司指揮使,天下所有玄衣衛的頭子,有“天下第一劍”美譽的江南城!
這聲稱謂也讓江南城移開目光,漫天殺氣同時無影無蹤:“麟兒!!”
只要看到江南城剛纔的目光,
沒有人會懷疑這位“天下第一劍”發出殺氣所針對的,居然是剛剛在討伐“切利支丹”賊人之戰中和殊勝宗無我堂首座法卻形一起立下奇功的“閉眼太歲”陳至。
江麟兒也同樣不知自己父親殺意何來,只是既然殺意可以被自己呼喚消弭,這點倒是可以留待事後再理會的事。
江麟兒有個更加不能明白的問題,忍之不住,直接脫口而出:“父親緣何來到此地?”
陳至也同樣好奇這個問題,江湖傳聞之中這位“天下第一劍”已經很久沒有步出大榮朝之都天京城了。
江麟兒會問出這個問題,倒是天下間最自然的一件事。
只是江麟兒絕對不會想到,父親江南城的回答比他的到來本身更爲驚人:“哦,我對你的近況放心不下,又被嚴令離京,我實在受不了。
所以我闖了皇城,皇帝不在,我強取了這聖劍‘滿身’,星夜來揚州找你。
路上我聽到你會盟羣豪要在這裡攻‘切利支丹’就自己走來了。”
簡單的幾句話一出口,江麟兒如遭晴天霹靂。
這幾句話驚到的何止江麟兒,在場玄衣衛和地魁門弟子,連同其他羣豪都是一片譁然,各自私下起議。
連那一向覺得自己唯一優點是冷靜的玄衣衛總旗顏帷秀,聽到這幾句嚇得比對上那恐怖的怒界武者新免武藏都要厲害。
江麟兒心思百轉,這被當今皇上欽封的“天下第一智者”也沒法掩飾自己的動搖:“你、你說什麼……你做了什麼……”
“我說……”
江南城張口欲再細答。
“不要說了!!!”
江麟兒忙高聲喝止,即使是先前遭遇“紅白雙煞”索命,他都沒有慌到這個程度過。
說完這句,江麟兒心思電轉,馬上接了一句哈哈:“父親大人真是愛說笑,哪裡有閒情來戲耍孩兒?
既然父親大人親來,想必是朝中另有安排,還是隨我入營私下細談吧!”
江麟兒這是第一次給形勢逼得打起哈哈,他做不慣,顯得十分生硬虛假,大失這位年幼麒麟的平日言談水平。
好在其他人大多數還是肯買江麟兒這種說法的賬,畢竟江南城自己說的短短几句實在太荒唐驚人,絕對能讓朝野一夕劇變。
“……哦,好。”江南城應對的態度倒是十足一對親暱父子中慈父會做出的反應。
這讓其他人更信了江南城應該剛纔只是說了幾句戲言。
“閉眼太歲”陳至、江麟兒、南宮尋常、小安幫那胖子幫主室自寬四人則十足相信江南城所說句句屬實,心下已經同時開始各自盤算。
“閉眼太歲”陳至不自覺先看了一眼讓王巨斧暫待的營帳——王巨斧沒有出來。
也許王巨斧沒出來確認的原因是知道這時自己身份尷尬,又或者被殺氣所懾自己身份特殊怕是有人爲己而來,但總之他並沒出來。
陳至稍微安心,王巨斧此人智慧也稱得上是粗中有細,如果此時讓他聽了江南城說話後想到自己要投的江麟兒主導身份可能在劇變後動搖,後果會很麻煩。
顏帷秀眼下正在大展手腳,連想也不敢往這方面去想,自己逼着自己相信了那些話純屬戲言,江麟兒卻如何想不到這一層事實?
江麟兒心中還在舉棋不定,他這時候真正犯智慧者的大忌:絕對不要對已經開始執行的計劃瞻前顧後。
可他會動搖至此實在情有可原,因爲他畢竟剛剛用自己不擅長的打哈哈去擺弄這許多的人心,而他甚至不敢驗證這一手收效如何。
江麟兒此時面對的正是前所未遇的大麻煩,天下所有智慧者換到他這個位置恐怕都會覺得這是難以處理的麻煩。
而能夠在這種麻煩之下仍別開生路的智慧者卻還是有的,起碼聽到的人中就有一人。
江麟兒儘量讓自己的語氣平淡,對陳至道:“‘閉眼太歲’陳少俠,也請隨着一起來議事。”
陳至毫不遲疑,直接行了個江湖握拳禮道:“在下明白!”
這一倉促相邀,實在就已經足以體現年幼的江麟兒智慧到了何種驚人的地步,雖然形勢差到極點,他所做的一切判斷仍是在一點點扳回場面。
其他人自然以爲這邀約自然不過,不會多想,好在智慧足夠看出問題的南宮尋常和小安幫胖子幫主室自寬各自動自己心思都還未能轉動過來,也沒多想。
江南城仍惦念自己看到的那四字一句讖言內容,眉頭一皺道:“這個‘閉眼太歲’到底是什麼人,爲何此時也要他陪同?”
江麟兒自然不能再讓父親少說,不然自己難免在衆人面前露出馬腳,他對道:“此人智慧不孩兒,甚至孩兒可以認爲其比孩兒更勝一籌。
眼下孩兒遇到的大麻煩,還需要他來幫忙籌謀!”
江南城深知自己的幼子智慧過人,他縱然懷疑這評判的真實性卻向來相信江麟兒的判斷,於是沒再多說什麼。
江麟兒所謂的大麻煩,江南城理解爲“切利支丹”賊人難辦,從來沒想到此刻江麟兒最大的麻煩就是他本人。
父子兩人之間對這席話的理解大有偏差,卻奇妙地共識到了一個方向,如果其實智慧也不算太差而往往喜歡置身事外的秦雋在場,只怕會跑回自己帳子裡回味然後笑掉半條命。
就連“閉眼太歲”陳至一時都沒想到這一出鬧劇的另外一個後果:經此一事,不知情者對江南城突然跑來找江麟兒然而一見“閉眼太歲”就起滔天殺意產生了無比深刻的印象,日後“閉眼太歲”光憑這一出就足以在江湖從此名聲大噪。
“浪風範客”悄悄嘔出一小口血,在這時沒人在意,只有“三不治郎中”張鄲疑心他“鹽人”後患生效,起心回頭暗中觀察尋找診法。
其實“浪風範客”自己清楚原因,在江南城收斂殺意後自己運足獨有煉途煉殺一途“旁若無人”高境不穩定境界,將殺氣變爲無形無質的單純死亡概念發出挑釁。
每次一發出,“浪風範客”的殺氣到半路就因爲“浪風範客”自己想象中招式被一個不懂武功的普通人以江南城在旁指點而輕易破去而心神震盪。
他不服輸,所以最後一次他把煉心途也同時運到自己最大的限度,在他的這次想象挑釁之中,“小步舞曲”這一連環殺招全無破綻。
然而“浪風範客”的最後一次挑釁,被想象中的江南城指點的只存在想象中的代爲接招那位普通人,只用了附耳偷授一招快劍就破掉而敗。
“浪風範客”差點因此再一次煉殺一途信心動搖反噬重創,不過他反而因爲相形之下那心理陰影的“柳三嚴”都差了一點而感到痛快,因此釋懷。
最後,“浪風範客”只是覺得這幾次試探積累的鬱結仍是化爲實際,所以一口甜血自喉頭涌上來,不得不嘔出來。
隨着江南城、陳至隨着江麟兒進了主營密談,其他人才各自散去。
小安幫室自寬回到自己帳子裡後,先是脫下袍子往椅中一甩大笑, 然後大哭,其餘幫衆都以爲他莫名其妙突然發瘋。
只有這胖子自己明白自己心思想的是什麼,最後,他的眼中復現深沉的智慧,看着自己袍子上首聯“禿頭致富”四字冷靜了下來。
室自寬能忍,他相信自己能忍任何常人所不能忍,這是他的長項。
這一次,他也是憑着這股自信,在冷靜下來後開始着手變更自己將來的計劃。
如果說室自寬是能耐下性子的那種人,南宮尋常則是耐不下性子的那種,他回營帳之後連親弟南宮勝寒也斥退,因爲他的心情正差到極點。
江南城的出現,就算“閉眼太歲”能爲江麟兒的地位力挽狂瀾,事後功勞不免要讓江麟兒拿去爲自己父親平事。
南宮尋常已經逐漸成熟的暴君心態讓他把這一件事壓給陳至,他希望“閉眼太歲”真有辦法實現兩人合謀之時的承諾。
這場終於平息的風波,其另一弊端正在暗中顯現。
這說的並不只是江南城私闖皇城“盜走”聖劍“滿身”還殺害侍衛的消息也正飛快傳往揚州官軍之中這一點。
另一點則是:剛剛“入魔”的前“天童子”天草四郎如今也已經強大到對遠處的磅礴殺氣產生反應,不自覺擡起頭來。
過去的“桃源鄉地上天國”距離玄衣衛臨時營寨有將近二里,無形有質殺氣根本傳之不來,所以產生反應的也只有天草四郎、柳生宗矩、御色多由也。
天草四郎早就在心中認定敵人不同凡響,只是默默對“切利支丹”的下一步做了一點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