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應邱公邱婆成功,葉西風等一行五人便馬上離開這處是非之地。
天將破曉,秋天剛結露的草被踏過去的聲音顯得格外脆。
這種聲音本來很輕微,但是在一行五個好手壓低腳步而且一言不發的情況下,倒是也顯得格外清楚。
葉西風選擇的行進路線,倒是一條死地求生的妙路。
要說最妙之處,就是等待着接應他們的人,也就是葉西風能可信賴的最後一人,葉西風直接將其安排在了“桃源鄉地上天國”石山棧道之下不遠處的一處空院。
邱婆也是精細之人,走到快要接近目的地,就已經猜到葉西風這方面的打算:如果“切利支丹”仍有擊退來犯之敵的能力,說不定會來此搜索,或者是爲了尋找跌落棧道的同伴,或者餘力更多那就可以在外佈下另一道伏兵之地。
根據“奪眼西風”葉西風提供的“切利支丹”戰力看來,這夥人剛離開二當家藏匿他們之處時,隊伍中就有幾個頗爲不俗的戰力了。
所以即使玄衣衛殊勝宗集結羣豪,縱能勝過他們也不容易,一時半會兒絕不至於找到此處來。
先搜索這裡的,就多半會是“切利支丹”一方,而自己一行人也算戰力精銳,就算出了萬一,也有一戰後再轉移之力。
此時五人已不見追兵,眼見葉西風安排如此巧妙,邱婆也忍不住問起此事中一些疑問:“葉小子計劃不差,看來你安排至少安排了其他人作爲接應,不知道王老弟是否在其中?”
邱公也馬上接道:“是啊,王老弟此遭沒能和我們配合,想必也是身懷重要任務,難道就是爲了接應我們?”
“不是,”葉西風打算馬上結束這個話題,王巨斧之事不好跟這二老交代“如我先前所說的那樣,對於王兄我另有安排。”
對於邱婆的精細,葉西風不願意在她面前多賣弄虛言,否則是話越多破綻越大。
好在王巨斧之事時,葉西風已經和邱公邱婆頗爲信任的孫女邱俏娘達成共識,只簡單推說王巨斧另有任務,在此時已經算是最爲可行的拖延。
只要拖到滅度宗的人出現在臺面上,就不用再顧忌“紅白雙煞”邱公邱婆的立場了。
到時候哪怕只有“穿雲慧眼”鄒得一個人肯相助,葉西風也有一試爲師報仇的能力。
也幸虧這一戰中,“紅白雙煞”邱公邱婆看起來虛耗也甚大,這兩人此時的狀態即便因爲疑心自己目的而反目,憑葉西風和其他手下也可以壓制住。
所以葉西風乾脆介紹起接下來接應自己的人,以讓邱婆的注意力能夠專注於現狀:“在此接應的只有一名,之前我對兩位和王兄也都介紹過她。
此人正是‘鴆婦’巴三姐,她擅布毒陣,相信即使我們有追兵在後,她也該備好了足夠的毒物來助我們脫困。”
說話間,五人已經到這處殘破院落之外,這院子青石圍成,門也塌了一半,任誰看都是荒廢已久的模樣。
只有門楣之上橫着一塊大匾,匾上提字雖然苔覆草生,仍能看清,是“合和莊”三字。
邱公首先想起來此處是什麼所在,嘆道:“原來葉小子你選的地方就是當年三當家的對頭之一‘合和莊’!
八年前雲家和三當家結下樑子,終於被一掃而空,院落居然仍然荒廢。”
葉西風道:“也算不上荒廢,那事情沒過一年後,‘踏塵尋蹤’蕭忘形就已經啓用此地爲二當家在江湖中各派埋下釘子在揚州的碰頭地之一。
所以這處就連‘切利支丹’中也有一個叫東鄉斬我的知道。
這處院落使用時向來小心,才一直保持着殘破的模樣。”
原來雲家命案之後,修羅道二當家殷非天手下也會時不時啓用此地,邱公邱婆到現在才第一次聽說這事。
邱婆不禁感慨起來:“‘踏塵尋蹤’不愧是二當家左膀右臂,做法出人意料,而且細究下來細節別人也難挑剔。”
鄒得、盧靖都是被蕭忘形發掘後背離蕭忘形之人,此時對邱婆對蕭忘形的誇讚多少有點不滿。
葉西風卻只是淡然一笑,結束這個話題。
鄒得、盧靖對蕭忘形的賞識之恩心中未必無愧,葉西風明白這兩人把這種愧疚轉化爲對蕭忘形的不滿來減輕自己背叛別人的心理負擔。
在江湖中,人人都有辦法讓自己活得比過去一天更像江湖人,而這個過程,就很容易讓人越來越不像最初踏入江湖的那個人。
這話本來是葉西風的師父對他說過的,葉西風這時又想起來,理解得也更加深刻。
江湖人很會麻醉自己,有人用殺人,有人用飲酒,麻醉自己是爲了接受自己的變化,只有適應這種變化,江湖人才能在風雲變幻的江湖中存活。
葉西風突然生出一個想法,覺得此時的自己是否在拒絕自己的變化,藉助師父的仇來轉移自己被蕭忘形壓在頭上的不順?
葉西風馬上摒除了這種想法,無論真假此時追究此點都並不合適。
五人都已經先後走到院中,仍不見巴三姐的人,盧靖性子比邱公更直一些,扯起來嗓子喊道:“巴三姐,你藏在哪裡?!”
迴應他的女聲,是從主宅中傳出來的:“我在這裡!”
盧靖聽出這聲音正是巴三姐,對其他四人笑道:“原來她躲了進去。”
葉西風一攔盧靖,沒讓他馬上衝着主宅走過去,同時用眼神示意起鄒得。
葉西風的疑心來自於過往利用此院落的經驗,爲了保持這院落殘破的模樣,凡是利用過這處的人都會在院中簡單一聚便轉移,巴三姐也知道此理,爲何這次擅自進了主宅?
鄒得會意,聚集耳目力量觀察四周,又搖了搖頭。
確實有人經過過就會有痕跡,一般人很難看出卻瞞不過煉覺者的細微,但是此處人跡頗少,要說是巴三姐一人留下也不錯,鄒得沒能判斷出有什麼問題。
葉西風卻仍是謹慎又問了裡面一句:“巴三姐,何故要在宅中相見?”
裡面的女聲答得頗直接:“因爲我到了這裡後,發現了些變故,你何不親自進來瞧瞧?”
葉西風從語調中也聽不出特別來,不像被人挾持。
按理說巴三姐向來對他“奪眼西風”分外照顧,兩人真的親如姐弟,便有什麼意外也不至於害他纔對。
那莫非是此院落的主宅之中真的發生了什麼?
葉西風此刻能夠動用的人也不多,更不願意巴三姐有所閃失,既然在外面看不出眉目,他就真的向左右示意,要大家一塊進去看看。
五人小心推開主宅的門,頓時一股飛塵撲地。
主宅屋內正是一處會客廳,蛛網橫結、椅架亂倒,倒是真的保持着相當程度殘破之貌。
而一股不容忽視的血腥臭味,也在五人踏入之後鑽入這些對此極爲敏感的人鼻中。
鄒得耳目最佳,進入後便直指一處,道:“巴三姐!”
“鴆婦”巴三姐不知死了多久,血味和沾溼的塵味早已混在一起,她沒留下多餘的痕跡,倒像是死於別人突施毒手。
這時所有人都已經看到持着長棍坐在一處角落的大鬍子男人,這男人也在五人進來後緩緩站起。
只有葉西風認出了這人的身份:“……你是四當家手下的計軍喧!!!”
擅長模仿各種聲音的大鬍子計軍喧,之前曾用此本領騙過了葉西風一次,現在是第二次。
邱公邱婆、鄒得和盧靖的認知中,葉西風乃是爲二當家做事,更不知道怎麼會惹到這位四當家手下的人,以至於殺死接應他們的“鴆婦”巴三姐。
計軍喧緩緩開口,用極簡單的話就說明了他會出現在此的原因:“‘奪眼西風’,你錯在爲了爭取王巨斧的信任,一早就對他說明了‘鴆婦’的存在。”
同一時間,陳至也已經匯合了棧道上的羣豪。
“秘境”遭到破壞,“天草十人衆”中強悍的新免武藏和東鄉斬我兩人敗亡於棧道口平臺,這一仗打得極爲漂亮,陳至卻沒法和其他人一樣開心。
他走到棧道口時,沒看到“替桃行道”業無極,細問之下也沒聽其他人提到見過此妖,而次妖逃走的方向確實是往“秘境”之外。
只怕在衆人亂戰的時候,那妖物趁機還是逃了出去,從此再尋更加困難。
陳至甚至沒向其他人說明他問起的妖怪是何來歷,這件事最好先向玄衣衛那位幼小的問事大人說明,包括殊勝宗無我堂首座用於毀壞“秘境”的“人析之法”。
在那之前,他要先去見一個人,一個他早該好好聊聊的人。
之前陳至確認了這個人的身份後,就簡單將這人藏於棧道之上民夫行列之中,爲了不讓其他人生疑甚至沒花任何多餘的時間和他談談,以免引起他人注意。
這時候,卻需要談談了。
陳至簡單地讓南宮尋常去和玄衣衛總旗顏帷秀商量下一步是如何處理棧道口石臺的防務,就先行以巧妙身法越過被小安幫破壞的那段棧道,來到了棧道上的後段。
在這裡,陳至找到這個裝忙的人,開口便道:“之前寥寥數句,現在是你可以嘗試的時候了,想救邱公邱婆,就要扭轉玄衣衛眼中修羅道的整體立場。
把一切歸於‘奪眼西風’的自作主張,這雖然本就是事實,可如何做到這點,就看你的本事。
我只能向你提供這個機會,至於事後玄衣衛如果想扣下你,你如何脫身,我能幫助的部分不大。”
這人倒是也爽快,笑道:“嘿,這就足夠了。
這件事情必須要儘快和修羅道整體脫開關係,這點你我總是一致的吧?”
陳至點頭道:“是。
如若不然,我不會如此倉促安排你藏身於此,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你直接去和邱公邱婆說明,反而會讓事情麻煩。
這樁事情,只有先發生後,才更好解決。”
“我明白。”王巨斧此刻身上沒揹着那標誌性的巨斧,穿得也正如一個尋常民夫“所以我來之前也做了另外一件安排,相信葉西風或者他的手下成擒之後,我們說出的話會讓容易讓那位小問事大人相信。”
王巨斧的目光已經投向遠處:“何況這件事,本來就只有四當家有足夠的分量代表我們修羅道出面。”
雖然爲了避免修羅道四當家“萬世不禪”弗望修被葉西風手下監視,王巨斧向計軍喧主張只要計軍喧一人單獨負責找出“鴆婦”巴三姐並監視的重責。
但那也足夠了,王巨斧頗爲相信這一點。
再說回雲家合和莊的殘破主宅之中,“奪眼西風”葉西風一句話道破眼前計軍喧的身份,對此邱公邱婆、鄒得、盧靖只感到更加混亂。
計軍喧提棍徐步走向葉西風,他知道自己只用相逼這一個人就好:“這柄鐵杖‘執迷’是四當家的兵器,他老人家親自借出以爲信物。
‘奪眼西風’,你自作主張,陷修羅道於危險境地,四當家借出此物,要我向你傳話。”
這無疑是嚴重的指責,還關係到在場每個人的立場。
鄒得無條件信任葉西風,又恨計軍喧未將事情說明前就已經襲殺相識的巴三姐,挺身上前一步道:“計前輩,這其中難道沒有什麼誤會,你怎麼能平白就栽這麼重個罪名?!”
盧靖未敢向前,也道:“是啊,栽這個罪名給我們,四當家難道不該先把事情查清?!”
盧靖話中“我們”和鄒得未用指代的說法已有出入,代表他們兩人關心之處不同,計軍喧聽在耳中,更明白自己不用多說。
邱公也頗難分辨其中是非,趕緊道:“計先生,這其中只怕真有誤會,要不要我們先說清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葉西風壓低聲音,心裡已做好臨戰準備,他反而是偷偷走近邱婆一步,道:“計先生,你聽到了嗎?此刻你血口噴人,是不能服衆!”
邱婆也挺杖護在葉西風之前,道:“其中是非曲直,如果不能說清,的確不能服衆。”
好,葉西風在心中暗道一聲好,邱婆靠近正合他的心意。
既然事情出現如此變故,自己也只好取下虛耗後的“紅白雙煞”中邱婆爲質再圖脫身。
雖然不知道這名毫不留情便殺了“鴆婦”巴三姐的計軍喧是否會投鼠忌器,邱公對邱婆感情深厚,總是能爭取到一些方便。
加上“穿雲慧眼”鄒得,葉西風認爲始終仍有一線生機。
誰料葉西風尚未發難,眼前“紅白雙煞”中的邱婆蛇頭杖已經轉身反打過來!
葉西風還是輕忽了邱婆的細心,計軍喧說明自己爲何在此時就提到了計軍喧知道巴三姐是因爲王巨斧,再加上王巨斧不能現身計劃的事實和葉西風對此事的含糊,邱婆心中已經在計軍喧做出指責時便已有了判斷。
葉西風慌忙閃避,縱使“紅白雙煞”已經虛耗甚嚴重,忌途獨有煉途威能加持的威力仍在,他不敢硬挨。
邱婆也知道自己力氣耗用過甚,也不急於追殺葉西風,蛇頭杖分別向鄒得、盧靖一點,態度已經明顯。
邱公仍不知所措,一時沒有出手。
盧靖本就是愛好投機的人,此時也不無法馬上判斷形勢,卻不敢出十足力去和邱婆拼。
但這也足夠計軍喧一步跨到葉西風身前,提起“執迷”鐵杖揮出一記重棍。
計軍喧擊出這一招的同時,仍要把話帶到:“四當家有言轉達:‘奪眼西風’以私利玩弄局勢,危及修羅道在江湖中的立場,你爲替‘踏雲尋蹤’蕭忘形幫助本座而來,和本座呼來此地無異,而本座決不輕饒!!”
這一棍,勢如風雷在雲中翻滾孕育巨力,隨時將整片烏雲崩散。
其中,當然也沒有任何情面可言。
有的,只有計軍喧代爲宣泄的“萬世不禪”弗望修無邊之怒。
呼蛇容易遣蛇難,一遣誰知又解翻。已識此蛇能變化,故垂杖送下高灘!
危急關頭, “穿雲慧眼”鄒得不顧被邱婆擊出傷勢,飛身插入計軍喧和葉西風之間,用身軀當下最強的威力。
葉西風雖也被勁風傷及,終於有機會直接脫逃,他來不及看爲救自己而死的鄒得一眼,用全力奪路而逃。
葉西風奔出合和莊,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力氣,只有一股念頭仍支撐着他,讓他即使看不清自己前進的方向仍在奔逃。
他要爲師父報仇。
越奔,力氣越竭,葉西風不斷想着要爲師父報仇,仍在無力中嘗試提力。
直到一個想法,橫鑽進他的腦海:你到底是想爲師父報仇,還是因爲師父的死可以寄託你在江湖中所有不順,讓你歸咎原因在此,纔想報仇?
葉西風終於失去力氣跌倒在地,嘶聲乾笑,他又想起師父那句話來。
在江湖中,人人都有辦法讓自己活得比過去一天更像江湖人,而這個過程,就很容易讓人越來越不像最初踏入江湖的那個人。
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問題的答案連他自己都迷茫。
僅存的意識中,葉西風看到自己不遠處還有個踉蹌的人影。
那人赤着全身,面目俊秀,神態卻十分倉皇。
他的頭髮和眉毛居然算是淡紫色的。
葉西風在失去意識前,約莫聽見一句問話:“你……是不是知道江湖中的很多事?”
“切利支丹”、羣豪聯盟和意圖擾亂的“奪眼西風”葉西風三方策戰,人人各懷心思,局勢變上生變,此刻終於因爲“奪眼西風”的全面潰敗而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