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江麟兒處,陳至正思索着今後的盤算,到了近葦原要找自己這邊的人。
他還沒找到秦雋、藏真心、南宮勝寒等人,先找到一股香味。
走近一瞧,秦雋、南宮尋常守着一處土堆的野竈正烹着什麼,那竈上有架起一口碩大鐵鍋,和水蒸着的居然是個蓋着的石鉢,就是從那處透出的奇香四溢於野。
如果單是這樣,陳至至少會自然地湊過去,稍微問一下是在開什麼竈。
可看南宮勝寒、藏真心、張鄲三人躲得遠遠,好像那鍋上蒸的是什麼妖魔鬼怪的模樣,陳至不由得又放慢步子,先來到這三人身邊。
廖冾秋抱着遊劍“燈廬”正在一旁候着,他站得距南宮勝寒一邊和南宮尋常一邊都不算近。
陳至於是乾脆開口向他問起:“廖大哥,這是開得什麼竈?怎麼藏姑娘、勝寒兄弟、張大夫他們三人……避得如此之遠。”
“哦這啊,這是……反正是不常見的東西,你看了便知,確實會有人吃不慣。”
廖冾秋答得含糊,陳至更摸不到頭腦,乾脆湊近張鄲身邊問起。
張鄲瞥一眼陳至,兩條粗厚眉毛擠了一擠,臉色也不太正常。
到了開口前,他更是好像強擠出的笑臉,對陳至是這麼說明:“聽着是好東西,只是我是受用不了的了。
你和秦小子關係好,一路上應該也吃得不少野味,想來合你的口。”
“到底他們在烹什麼?”陳至不太喜歡這種模糊的回答,可是既然他不說,陳至也沒什麼好辦法。
藏真心倒是吐了句實話,只是讓陳至更加莫名其妙:“是蒸蛋。”
說了這句藏真心也不再說,只是默默咀了片不知道是三七還是什麼的安神藥材,儘量讓自己不往鍋子那邊去看。
雞蛋本就是稀罕物,蒸蛋之類菜餚用蛋甚多,更是難得中的難得。
陳至也廚藝不差,倒是第一次嗅到這種味道的蒸蛋,加上聽聞是蒸蛋後對藏真心等三人反應更是不解。
這三人靠近也不敢靠近那邊,陳至自己走過去,走近之時,空氣中溢着的味道更似肉香,倒是不像蒸蛋般清淡之味。
走到跟前,秦雋緊盯着鍋上石鉢,陳至說話出聲才發覺他到了身邊。
當下秦雋、南宮尋常各自開口,邀陳至一起來等美饈出鉢。
秦雋說的是:“你回來得倒是討巧,正有平時吃不到的好料這時將要能吃到了咧。”
南宮尋常說得則是:“這是得虧秦雋往建安這臨海地方走了一遭,回來才捎帶這些,玄衣衛又從附近蒐羅不少食物,纔有這麼一鍋。”
主要烹食的是南宮尋常,看來這是道秦雋也不會的佳餚。
陳至心念一動,心想難不成是南宮勝寒知道南宮尋常手藝的底細,說服之下藏真心、張鄲纔會對此菜餚避而遠之?
可如果是這樣,藏真心算是可以解釋,“三不治郎中”張鄲對南宮勝寒的印象一向是滿口胡沁,應該沒有理由信其一面之詞。
再加上廖冾秋爲人老實,就算藏真心、張鄲是給說動,爲何偏偏是他不曾給說動,反而顯得像是在此事上中立?
似肉的奇香越發濃烈,陳至的好奇比之更有更爲濃烈。
身爲萍水連環寨總瓢把子口中的“猜心怪物”,陳至沒有任何辦法猜到這一鉢是什麼菜。
眼看石鉢蓋子開始翹了又翹,南宮尋常手沾上溼布就要去揭,手裡另捧一小瓦罐以備使用。
陳至這次看得清楚,那一小瓦罐裡面是鋥白的鹽花。
秦雋一把搶過來那小罐,對南宮尋常道:“南宮大盤……大哥,這次你來揭,我來撒撒看!!”
秦雋又差點當着南宮尋常口稱一次“盤子”,所以他收穫南宮尋常一記瞪眼,趕緊又補一句道歉。
擱在平常,南宮尋常會再逼問秦雋一句道歉代表有錯還是沒有,不過眼前重要的事情是這一鍋菜,是以他也顧不得許多。
南宮尋常於是只交待道:“我揭開後,你取鹽要少投得要準,雙眼掃到有活的再投,曉得嗎?!”
活的?陳至初感不妙,卻沒能理解其中意味。
按說現在陳至已經是“有兆先知”高境境界的煉覺者,如果南宮尋常廚藝有所不堪或者這菜品本身有什麼問題,他應該會受到直覺的反饋。
正因爲沒有反饋,也沒明白秦雋和南宮尋常對答的意思,陳至眼睜睜看到了這鍋東西的真貌。
一鍋東西黃白相混,透出奇香,下墊豆油呲呲作響。
大體上看着確是蒸蛋,只是蒸蛋中確有些活物,這些活物是同一種東西,只有浮在最上的幾隻陳至能夠看得清楚。
那是一種說長不長的蟲子,給熱氣蒸得亂動,這種蟲通身偏褐,有淡紅淡綠雜色在軀幹指節之間。
秦雋眼疾手快,捏了的鹽花如同飛鏢一般甩在其中一隻上,那條蟲馬上從頭吐出些說紅不紅說綠不綠的雜色漿子,就此死亡停止亂動。
蟲一身死,身上紅綠雜色盡褪,只是呈比蒸蛋的黃色更深些的黃褐色。
而蟲頭吐出的紅綠漿也融入蒸蛋慢慢只剩下重黃之色,那如烤似薰的肉香就是從這些漿的變化中產生,再溢出石鉢。
陳至看了這菜的真貌,也是不由得後退一步,他已經明白藏真心、張鄲、南宮勝寒三人心情。
直到蓋子再給蓋上,南宮尋常道了句:“再稍蒸一會兒,到氣不那麼衝,這道菜也便好了。”
秦雋倒是看到陳至那退了的一步,他放下鹽罐,道:“這是‘禾蟲蒸蛋’,在閩地沿海也算是難得的美食。
好在南宮大……大哥,走南闖北學到雜七雜八手藝不少,他正好會做,不枉我路上挖了不少禾蟲帶回來養到今天。
可惜小姬不能再參與這事,給留在遠處鎮上,不然倒是滿足了他的口福。”
南宮尋常一般望着火候,一邊才終於想起來問陳至:“那江問事單獨找你去,問了些什麼,還是說了些什麼?”
陳至樂得從眼前這一鉢“佳餚”處分心,趕緊接上作答:“他聽出我們這方有事情隱瞞,我以滅度宗想要插手之事作爲掩飾,掩飾十分成功……或者說太過成功了,剩下他既沒有追問,想來有所懷疑也會想暫時按下。”
秦雋對此顯得驚訝,插嘴問道:“怎麼,那什麼‘第五條還是第六條老狗’這麼有來頭嗎?”
陳至微微一笑搖頭,道:“與其說滅度宗有來頭,不如說是個徹頭徹尾的麻煩,對我們也是一樣。”
他雖然說着這話,眼睛其實還是忍不住看着那鍋“禾蟲蒸蛋”。
說到麻煩,這東西也是個眼前的麻煩,看了這道菜的烹調過程,以陳至食不厭精的性子絕對不會想去嚐嚐它。
不過陳至畢竟隨時都是“雙眼緊閉”,他懷着擔憂目光投向這一鉢“禾蟲蒸蛋”上,這點旁的沒有一個人看出來。
陳至爲了分心忘掉剛纔所見情景,又再挖心思轉移話題,這次是:“對了,聽說先前玄衣衛採買食糧,發現各地糧食農產都給斷供,想來是縷臂會所爲,爲何這裡這麼多雞蛋可用?”
討來這些雞蛋的是南宮尋常,他當然能夠答得最爲明白:“我也不知道其中有什麼原因,但是突然之間玄衣衛的一支尋到一批農產,在試百戶裘非常大人的安排下儘快買了,據說還十分便宜。”
“嗯?”陳至本來是想轉移話題,此刻卻被牽動好奇:“是何處得來的糧食農物?有多少?”
“說來也奇怪,好像是舉村變賣。
買到的數量據說是舉一村盡存也不爲過,近葦原上各派豪傑分得都十分開心。”
“舉村變賣……”陳至呢喃重複,他想不到任何一個正常的村落有什麼樣的理由將所囤積的糧食農物全數拿出變賣,就算是遷徙村落也沒有這層必要。
就在這時,結合之前聽到的滅度宗作風,陳至終於想到一個可能。
他並沒有猜錯。
廬江郡中,這是個不起眼的村落,這個村落的特徵就是貧窮,無論產了多少糧食仍是一貫的貧窮。
商人們喜歡這樣的村子,絕不討價。
這個村的村人本來就沒有討價還價的必要,任何一個村子要是隨時可能會搬,他們也都不會在這價錢上面計較太久的。
“第五條老狗”梅根草帶回來消息之後,這村的人就只在做一項準備,爲了這項準備,他們可以放棄一切,把所有東西換成能夠簡單帶走的。
周密穿着一身破爛的儒衣,在這村裡,他是最後一個未下決心的人。
所以連他身邊圍繞起鬨的村裡小孩,此刻也都是半勸半酸地在給他拱火。
周密自然難下決心,他好不容易拜了大儒爲師,學習學問,甚至他覺得自己繼續學下去,他的老師很快給他推舉做官,他就能從貧窮的家鄉擺脫。
可對他的這點猶豫,以這條村子的風格,向來對這種選擇只有鄙視。
此刻圍着周密的,反而是小孩兒居多,大人們放着小孩兒來逼周密發羞,他們知道這樣最爲有效。
到了周密咬緊牙齒,脖子也開始泛紅,小孩子的嘰嘰喳喳已經不夠用,一個鄉下老漢這時明白已經是開口再勸的時機:“各家的存糧都賣盡了,你要是沒有噠嘛弟子的血性我們也不逼你,只是你不再是我們的人。”
一箇中年婆子也出口酸道:“說不定小周還想着學他大姐呢,他大姐周萍當年也是想要離開大家,他爹對自家閨女勸之不得,結果怎麼樣?”
周密的姐姐周萍離開這村子後闖蕩江湖, 改了個名字叫周畫屏,雖然做了一時的女俠再也不顧貧窮過往,最後據說仍是莫名其妙死在江湖之中。
因爲周畫屏在江湖中自立門戶後才身死,滅度宗甚至沒有理由去追究此事。
周密此刻被人搬出家中“醜事”,年輕的臉上已如發燒,他開口不是理會這些大人鄉親,而是問起一個住在自家附近的小女孩兒:“小蓮,你也和大夥兒一般思路,將來你長大嫁人,難道也是想繼續‘打他全家,燒他媽媽’?!”
小女孩兒小蓮今年才九歲,思路單純,答得毫不含糊:“大家都這麼過來的,這樣很好啊,我將來如果長大,找個婆家那相公一定要比梅爺爺還會‘打他全家’那纔好呢!”
說到這裡,周密還有什麼話說?
另一個小男孩兒也是順勢起鬨,激動道:“這纔是噠嘛弟子嘛!
我們去晃點晃點,誰敢惹了我們,有怨我們就能報怨有仇我們就能報仇。
就算沒怨沒仇,不佔到便宜也不休!!!”
這句話一喊出來,幾個小傢伙紛紛起鬨跟着喊起:“不佔到便宜也不休!!”
周密哈哈乾笑幾聲,這才下了決心,當即撕毀儒衣砸爛書箱。
連同書箱裡的東西,之後盡數都要燒掉。
這個村子的人,一旦決定要進行浩浩蕩蕩的“頭陀行”,老弱婦孺會去另外選擇棲息之地,剩下的人都要把帶不走或者不適合帶走的東西變賣或者燒燬。
這一次,“大狗上人”苗穗實既然已經下了決定,當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