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羈旅客(四)

奚平躲在林熾袖子裡, 一邊聽着這邊玄隱山蟬蛻大能打得驚天動地,跟三十六峰一起瑟瑟發抖,一邊明顯感覺到他身上的束縛在減輕。

他整個人都麻了。

奚平其實可以想辦法利用林熾, 讓玄隱山知道封魔印出了問題, 可那樣就把三哥陷在裡面了;但就此袖手旁觀, 姑且不說三哥以後會怎樣, 他還有什麼臉見師父?

蒼天了, 他只是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破木頭精,爲什麼要被卡在這種進退維谷的境地裡?

就因爲他一時沒多想,讓徐大傻把望川帶給了他的敗家主人!

趙隱是走火入魔還是老年失智, 奚平都挺喜聞樂見,但拆封魔印不行……那可是他師父差點把命都搭上的地方!

就沒人來管管他嗎?

奚平從小跟屁蟲似的綴在周楹身邊, 聞着他身上一年重似一年的藥味長大, 罵他也不忍心罵重話, 只好調轉炮口,先把不太熟的太明皇帝噴了個狗血淋頭——養不教父之過, 自己六親不和,生個兒子不好好教,扔在無渡海里讓心魔給他啓蒙。

什麼他孃的狗爹,今天他炸封魔印,等着, 明天他把你家祖墳當炮仗放上天也活該!

周楹:“……你說誰敗家?誰是狗?”

奚平腦子裡正瘋狂地盤算着各種念頭, 一時沒注意是誰在接他話茬, 脫口道:“除了周楹還有誰?”

周楹抽了口氣, 擡手在那轉生木樹幹上輕輕一碰, 忽而驚覺自己一手的血,又怯懦地縮了回來。

他一雙眉目似乎不知該怎樣擺了, 似怒還悲地扭曲了一下,無所適從。

太狼狽了,周楹……太狼狽了。

於是他遷怒似的,一低頭給了奚平那無辜的身體一腳:“你放肆!”

封魔印被撬開一個角,那邊的畫面和聲音對於奚平來說也是時斷時續,正好看見了這一腳,他半帶辛酸地冷笑道:“嘿,你猜怎麼的,根本不疼。”

周楹:“……”

奚平猛地意識到了什麼:等會兒,我不是乖乖在那躺屍麼,就算姿勢不雅那也不是我的錯啊,爲什麼要說我“放肆”?

難道……他能聽見?

玄隱山風雨飄搖,奚平的神識炸成了奚結巴:“三……三哥?”

周楹將呼吸壓得極緩,好像無渡海底氣不夠用,他得一口一口地省着:“不是周楹嗎?”

他真能聽見!

一時間,兩個人同時啞巴了。

太明二十八年年底,奚平奉師命前往百亂之地的南礦,臨行前在金平落腳,去了莊王府一趟,迫不及待地顯擺自己剛學會的神通。

那時他符咒只學會了一個避塵,御劍飛得比林大師的青鸞還慢,太歲琴還混沌地長在他手指骨裡,每天就會彈些有辱門楣的低俗小調……那時他還以爲世上最兇險的境遇,就是被一個名叫樑宸的可憐蟲欺負。

太明二十九年初,奚平陰差陽錯掉進返魂渦,從羣魔之口強奪祭壇上的祭品,他打碎了周氏八百年的陰謀,然後宿命似的,自己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埋在了這裡,給周氏枉死的靈骨們陪葬,臨行時,還自作聰明地留了封報平安的家信……原來沒能騙過任何人。

至今,五年多過去了。再見周楹,奚平一時間忘了怎麼跟他說話。

他是野狐鄉的地頭蛇,是狡猾又暴躁的邪祟,是立場成謎的太歲……幾張平時切換着遊刃有餘的面孔同時掉出來,他手忙腳亂,感覺哪張都不適合拿出來給他哥看,差點脫口蹦出句陶縣學來的雜交話。

就在這時,“轟”一聲,趙隱被章珏和林宗儀兩人聯手拍下主峰懸崖,平時隱形的玄隱大陣從地底下冒了出來,主峰大殿簌簌作響,與劫鍾共振起來。

奚平一激靈,回過神來,勉強找準了金平官話的調,乾巴巴地找補道:“剛、剛剛剛纔怎麼了?我我我正要跟你打招呼,還什麼都沒說呢。”

周楹似乎是太累了,趺坐在轉生木下,他靠着帶血的木頭,靜靜地注視着眼前奚平的空殼身體:“不用拘束,暢所欲言,反正捱打你也沒感覺……‘根本不疼’是吧?”

奚平:“……”

嘴欠自有天收,民諺誠不我欺。

“你當時在這片轉生木林裡,用築基丹震碎靈臺,得到了魔神傳承,所以他們纔要殺你,對不對?”周楹頓了頓,“這些年在哪裡?”

奚平本是天生的三寸不爛之舌,此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啞然片刻:“我……我在西楚……嗐,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

周楹打斷他:“受過委屈嗎?”

奚平被他問愣了。

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來也沒人問過他。

阿響、徐汝成、林熾、秋殺……要麼聽他調配,要麼把他算進局裡。有人信任他,也有人防備他。他是藏在詭異神像後面的“太歲”,不可說、不可寫、與上古魔神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被晚秋紅視爲同類,跟“委屈”倆字有什麼關係?

那是形容小孩的話啊。

奚平思量了好一會兒,回道:“那倒也沒有。”

這是實話。五年來,他不知道自己是侯府世子,也就不覺得每天跟渝州的苦勞力們一起吃糠咽菜有什麼委屈,不覺得遍佈的暗傷與沉痾有什麼稀奇——人人都有。

他附在那些流亡的難民、地牢裡的靈相娃、黑市中被買賣的奴隸身上……跟着他們生生死死,飽嘗虐待與凌/辱,卻知道那並不是什麼東西強加給他的磋磨,那是別人的命運。

他只是個徘徊在朽木中,伴生陪死的人。

既然大家都習以爲常,他自然也就跟着一起習以爲常。

可見世上哪有什麼天生的公子王孫,“嬌貴”都是自憐而已。

“嗐,”奚平沒心沒肺地說道,“我就是在大宛受限制多點,在西楚還挺好的。白令大哥手下那徐大傻能在野狐鄉奪位成功,還不都靠我?嘿嘿,我就是蛇王背後的太……”

他這牛沒來得及吹上天,便被山谷中一聲近乎於龍吟的長嘯打斷。

緊接着,幾條身影落在林熾身邊,主峰附近的幾個升靈峰主全被長老們動手的動靜驚動。

錦霞峰主聞斐“刷”一打開扇子,上面浮着一層倉促的草書:“怎麼了?”

林熾搖頭:“司禮長老突然出關,神色有異地下了星辰海,然後又突然動起手來,我也不知道……”

“章珏!林宗儀!”主峰下,趙隱宛如嘶吼的聲音傳來,“我早就知道你二人覬覦主峰已久!”

章珏道:“一派胡言!你糊塗了麼……司刑,雲天宮請荊條!”

“荊條”是玄隱山司刑大長老手中第一神器,相傳是當年南聖見生靈在神魔大戰中受苦,自覺罪孽深重,披掛在自己背上的荊條。南聖離開凡塵後,便將荊條留在了雲天宮刑堂,那東西一鞭下去,掃個邊就能讓築基以下的弟子魂飛魄散,下可以誅升靈,上可以捆蟬蛻。

林宗儀應聲一擡手,半空中一道紫電橫着劈了過來,聞斐與林熾這倆一個煉丹的一個煉器的,同等級裡都屬於“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人,忙各自躲開,青鸞身上逼真的毛都豎了起來!

林熾拂袖盪開周遭“噼啪”亂響的電火花,捏了個手訣,袖中一塊薄雲般的仙器飛出去,蓋在了鍍月峰上,護住鍍月峰上衆多他根本叫不出名的內門弟子。各峰主這纔回過神來,紛紛給自己山頭佈防。

九個趙家勢力下的峰主先後趕到,一看這情景就想多了——畢竟離上一次玄隱內亂還不到三十年。爲首一個趙姓峰主按捺不住,質問道:“請問司命、司刑二位長老,這是做什麼?”

沒得到回答,只見荊條落下,山谷裡一聲裂帛似的炸雷響,隨即那電光卷着一團濁氣飛了出來。

趙家峰主們驚怒交加地交換着眼神,雖說玄隱山是三十六峰主理事,但背後沒有蟬蛻撐腰——譬如周家——就是處處掣肘,低人一等。司禮長老要是倒了,別說趙家有九峰主,就是三十六峰都歸他們管,以後也只是淪爲管家之流罷了,還有什麼前途?

爲首的趙峰主一咬牙,不要命似的帶人衝了上去。

九大升靈同時出手拉扯住荊條,司刑的封口飄落,怒喝道:“讓開!”

荊條電光怒漲,九個人被秋風掃過的落葉似的飛了出去,然而這一滯,荊條中捆着的濁氣中陡然凝出一人影,轉瞬膨脹幾倍,掙開荊條往東去了!

九霄雲上,驚雷掠過,晃出來的都是私心。

聞斐將扇子一扣,一道靈氣打入離主峰甚遠的飛瓊雪山,撞上山封——劍神,快醒醒!後院都着火了,還睡!

“三哥!”奚平顧不上別的,“你趕緊從封魔印下出來,快走,有蟬蛻會降臨東海!”

周楹不慌不忙地將最後一顆丹藥吃完了,提起玄隱山,他身上那種略帶厭倦的冷漠就又回來了:“你還有神識在玄隱山上,二對一,他怎麼跑的,有升靈攪進了蟬蛻戰場?”

奚平:“……”

猜得還真準,這些大能們一脫褲子就讓人猜出尿性,是不是也該閉關反省一下?

“沒事,沒那麼快,另外兩位會追上來的,”周楹道,“再說他來了豈不正好,我們到時候就可以見證,被自己心魔吞噬的蟬蛻長老如何親自拆了封魔印。”

奚平的心沉了下去。

從小他就聽過下人嚼舌根,說三殿下親緣淡薄、先天不足,恐怕是長不大的。人都是奔着來日活的,三殿下沒有“來日”,壯志也好、野心也好,便都如浮雲。別人體弱多病,或許也有別的快樂,能同親朋好友續一世緣,給人間留下點什麼,有人就覺得不枉此生。可是周楹能留下什麼呢?他一出生,就只是個靈骨上附帶的……多餘的皮囊罷了。

他是個沒有意義的人,沒有意義的人都如傳說中的混沌,吞噬天地不爲壯大自己,只是想把一切美的醜的都拖進混沌裡罷了。

以此證明他是存在的,且存在得有理有據。

“三哥,”奚平努力定了定神,試探着問道,“你是不是五年沒去看過祖母了?”

周楹神色不動:“看了,老太太挺好的。”

奚平這會兒不比陶縣命懸一線時輕鬆,話音卻依然放得很輕柔:“可我沒看過,三哥,你從那棵樹裡削一塊木頭給老太太吧,帶我去看看她,求你了。”

周楹道:“等封魔印破了,你就自由了,哪怕不能重回真身,也能穿梭轉生木吧?到時候叫白令往侯府送棵轉生木盆景,你自己去吧。”

奚平:“……”

要是他還在金平爛泥扶不上牆,跟他往莊王府強塞的貓狗一樣麻煩,一沒人看着就搗蛋闖禍,三哥是不是能多顧念一些?

奚平後悔不迭:闆闆的,他剛纔就應該嚎啕大哭,能把自己說多慘就說多慘,不慘硬編也成啊,瞎裝什麼大尾巴狼!

不……他當年就不該接那封徵選帖。

周楹手指捋過轉生木粗糙的木紋:“我執意要破封魔印,攪起亂世,你是不是會恨我?”

奚平一滯,一時沒接上。

周楹等了片刻,笑了:“喲,長大了,都會藏話了。”

“我不恨你,”奚平沉默片刻,聲音微微沉了下去——那是他做“太歲”時候的語氣,“我知道你。”

要是連我都恨你,豈不是證明你是對的嗎?

“你的靈骨是我拿出去的,望川是我託徐汝成給你的,你現在在那,是我機緣巧合促成的。”奚平緩緩說道,“反正就跟我留在陶縣的朋友一樣唄,天漏了我去補,有報應我等着接,你……你愛怎樣怎樣吧。”

周楹眼角輕輕一跳。

“早知道我應該把望川沉塘……但就算這樣,再讓我回到五年前東海返魂渦,我還是會把你靈骨帶出去。三哥,你打死我,我也不後悔。”

周楹倏地別開頭,虛假的平靜破碎,他忍無可忍似的。

“王八蛋,小時候教你的話術都用在我身上。”

周楹一拂袖,將那棵血跡斑斑的轉生木砍下來,木頭捲進芥子,一擡手拎起奚平的身體,將他拖到了轉生木林深處,從芥子中取出一顆珠子,拍進奚平心口。

珠子融入軀體中,立刻在那身體表面凝出了一層光華——這是神魔大戰前,水龍沒被南聖收服成獸靈以前留下的“龍珠”,它們一族在大天災中保護幼獸用的,哪怕東海天塌地陷,大概也夠給他留個“全屍”。

然後周楹掉頭回去,一袋子白靈在他掌中消散,他一個接一個地將封魔印中錯位的銘文推了回去。

誰也沒看見,周楹背後,奚平安靜的軀體眉心上劍光一閃,旋即又歸爲了平靜。

94.化外刀(一)75.不平蟬(九)196.有憾生(八)96.化外刀(三)61.山陵崩(十三)205.有憾生(十七)55.山陵崩(七)26.龍咬尾(十四)81.不平蟬(十五)172.鏡中花(十五)230.有憾生(四十二)116.化外刀(二十三)88.羈旅客(五)243.尾聲(十一)139.永明火(二十一)108.化外刀(十五)179.聖人冢(五)137.永明火(十九)28.龍咬尾(十六)237.尾聲(五)227.有憾生(三十九)104.化外刀(十一)193.有憾生(五)83.不平蟬(終)180.聖人冢(六)13.龍咬尾(一)134.永明火(十六)180.聖人冢(六)60.山陵崩(十二)208.有憾生(二十)240.尾聲(八)191.有憾生(三)159.鏡中花(二)38.魍魎鄉(一)8.夜半歌(八)244.尾聲(十二)128.永明火(十)108.化外刀(十五)95.化外刀(二)121.永明火(三)217.有憾生(二十九)151.風雲起(九)167.鏡中花(十)243.尾聲(十一)202.有憾生(十四)32.龍咬尾(終)242.尾聲(十)222.有憾生(三十四)112.化外刀(十九)139.永明火(二十一)154.風雲起(十二)67.不平蟬(一)64.山陵崩(十六)233.尾聲(一)136.永明火(十八)83.不平蟬(終)102.化外刀(九)221.有憾生(三十三)176.聖人冢(二)12.夜半歌(終)113.化外刀(二十)39.魍魎鄉(二)83.不平蟬(終)219.有憾生(三十一)78.不平蟬(十二)214.有憾生(二十六)79.不平蟬(十三)182.聖人冢(八)242.尾聲(十)199.有憾生(十一)213.有憾生(二十五)182.聖人冢(八)5.夜半歌(五)146.風雲起(四)145.風雲起(三)69.不平蟬(三)243.尾聲(十一)40.魍魎鄉(三)149.風雲起(七)98.化外刀(五)147.風雲起(五)94.化外刀(一)127.永明火(九)16.龍咬尾(四)244.尾聲(十二)28.龍咬尾(十六)208.有憾生(二十)121.永明火(三)223.有憾生(三十五)134.永明火(十六)209.有憾生(二十一)57.山陵崩(九)214.有憾生(二十六)208.有憾生(二十)91.羈旅客(八)201.有憾生(十三)211.有憾生(二十三)241.尾聲(九)152.風雲起(十)87.羈旅客(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