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成脫口一句渝州土話:“喪闆闆的……”
他想起太歲方纔那句好似廢話的回答——這裡是屠宰場。
徐汝成加入陸吾, 既爲報國,也爲報仇,早知道自己以後會和各路邪祟打交道, 已經做好了混跡地下的準備, 此時仍是一陣毛骨悚然。小時候大人講來嚇唬孩子的鬼故事此起彼伏地翻了上來, 什麼人肉包子、心肝藥引……
“別動。”
徐汝成一步就要邁出去, 被太歲喝住了。他回過神來, 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努力將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撲棱掉。
無稽之談……那都是鄉野村夫的無稽之談……
人肉又不比豬牛羊肉好吃,誰會吃人肉?再說這些小孩身上哪有肉?南蜀那麼多靈獸靈藥難道不比凡人好用?
“這些是什麼人?”
太歲道:“野狐鄉黑市的特產之一, 叫靈相娃娃。”
“……什麼娃?”
“靈相娃是一種保險。”太歲在陰森的地牢裡,不慌不忙地說道, “楚國貴族都想延年益壽, 百年不老, 私自開靈竅的很多,反正到時候每年給三嶽交點保護費就行。可凡間靈氣稀薄, 而且分佈不均,經脈沒被靈氣浸透,運氣好的會留下靈竅傷,倒黴或者身體不好的,別說延年益壽, 當場就得去見列祖列宗, 開靈竅如賭命。貴人們都惜命, 所以即使做好萬全準備, 也會給自己備一道保險——就是靈相娃娃。”
徐汝成聞所未聞, 問道:“怎麼保?”
“買一個靈相與自己接近的活人,一般是十二歲以上, 十六歲以下,太小的不結實,太大的不乾淨,然後用一種西楚秘法將買家和這少年的靈竅相接,就是靈相娃娃……你可以理解成是一種替身。買家開靈竅的時候,涌入體內的靈氣會被娃娃分走一半,這樣一來,即使買家身上有靈氣浸潤不全的地方,所受衝擊也會小得多,幾乎不會留下靈竅傷。”
徐汝成一時目瞪口呆。
邪祟算個屁,邪祟自己還一身靈竅傷疤呢,哪有這些東衡權貴會玩!
“嘴合上,別一副鄉巴佬樣,”太歲“嘖”了一聲,“野狐鄉大集上靈相娃供不應求。蛇王因自己開靈竅的時候沒聽說過這麼好使的禁術,留了一身靈竅傷,一直耿耿於懷,這買賣他抽成最高。這是你大金主。”
徐汝成心說:狗日的大金主。
“買家開完靈竅,這些小孩呢?”
太歲不耐煩道:“一點準備也沒有的凡人經脈被大量靈氣衝擊,你說會怎樣?死相要是好看,花了那麼多錢的買主至於把這些靈相娃留在屠宰場裡不帶走嗎?”
徐汝成腦子裡“嗡嗡”的——也就是說,被被當成靈氣容器的孩子還會被關在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突然就爆體而亡了。
“買主……買主還知道不忍心看?”
“廢話,”太歲道,“你沒聽說過‘君子遠庖廚’?”
徐汝成——五年前就參與過造反活動的一莽人——聽得簡直想在西楚重操舊業,他目光緩緩落在那地牢中間的石臺上。
“哦,那個,處理屍體用的。靈相娃娃受大量靈氣衝擊至死,屍體是好東西,不能浪費。”太歲道,“血肉裡混着大量靈氣,可以做靈獸飼料;內臟可以煉丹,比用靈獸便宜;運氣好的時候,甚至能解出一小塊靈骨,煉器極品,還有……”
徐汝成開始反胃:“還有?”
太歲頓了頓,聲音裡似乎壓抑着古怪的笑意:“逢年過節時給邪神上供用嘛,靈氣充足,不比牛馬肉有面子?”
徐汝成一把捂住嘴,把乾嘔堵了回去。
太歲以前說過,蛇王會用“生肉”供奉轉生木神像……他現在百分之百確定,這所謂“太歲星君”就是被困在轉生木裡了,但凡他有一片指甲能動,早把那蛇王撓成臘肉條了。
“用人肉當貢品,他不怕天打雷劈?還是他默認自己供的就是妖邪……不是,前輩我不是說你……”
太歲喜怒莫辨地說道:“那倒沒有,那醜八怪認爲不管哪路神仙都吃人——神仙不吃人吃什麼,難道跟人一樣吃五穀雜糧?”
徐汝成:“……”
舅姥爺的,那邪祟說得還挺有道理,他居然一時無法反駁!
“死也不行嗎?”
“大成壯士,你當人人都跟你一樣,扛把柴刀就能劈金斷玉嗎?你看這些小鬼長成這樣,生下來就沒吃過幾頓飽飯,好的時候都不見得有力氣捅死自己,何況飲食裡還有藥。就算能弄到利器成功抹脖子,血總得噴上一會兒才能斷氣吧,一劑靈藥就撈回來了。”太歲說道,“死不成的下場你還想讓我細說嗎?”
徐汝成一點也不想:“前輩,你要是早告訴我,沒有心魔誓我也在所不辭,你說讓我怎麼做?”
“你?”太歲頓了頓,繼而無所謂道,“哦,你隨便,我都行。”
徐汝成一口氣泄了:“……你不是派我來救人的嗎?”
“我派你來送菜好不好?”太歲嘆了口氣,“大兄弟,這裡眼下至少有一個築基坐鎮,開竅的邪祟估摸着也有十來個,你連二十多個饅頭都偷不出去,還想偷人。”
徐汝成沒計較他的虎狼用詞,飛快地盤算起來:他已經將來時路記住了,倘若回去請救兵的話,他們有多大把握能掀了這邪祟老巢?築基……對方居然有築基……要實在不行,給這些孩子一個痛快也是好的,也算積德行善……
太歲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殺光這一批,他們會做新的靈相娃,或者你夠神通廣大,把這夥邪祟都做掉也行……呵,這幫人壟斷了野狐鄉的靈相娃娃生意,你把他們弄死,那些眼紅的邪祟沒準能樂得給你立長生牌位。”
徐汝成被這一盆涼水澆得找不着北:“不是,前輩,那你到底叫我來幹什麼的?”
太歲說道:“左數第三個光頭小子,還有最右邊坐着發呆的丫頭,他倆身上各有一塊轉生木做的神牌……哦,屠宰臺桌子底下還掉了一塊,你都取來給我毀去,就這點事。其他與我無關,你愛幹嗎幹嗎。”
徐汝成聽了他這莫名其妙的指示,更摸不着頭腦了。仗着身上有潛行符咒,他來到屠宰臺,目光避開臺上那雙沒長開的殘肢,果然從石臺底的縫隙裡摸出了一塊轉生木牌。
木牌上雕着個頗爲粗糙的神像,名曰“太歲”——是太歲神牌。
轉生木喜潮喜陰,是峽江沿岸、宛楚交界處常見的樹種,因見野狐鄉的地頭蛇供奉太歲,當地不少人盲目地跟着學,祈求這不知來路的神明能像保佑蛇王一樣保佑他們。十七裡鎮不少賣雜貨的攤位上都能買到太歲神牌。
他纔將神牌翻到背面,便像被刺痛了眼一樣抽了口氣,只見那木牌背面有一顆很小的血手印,手印上是一道深深的指甲劃痕。徐汝成簡直能想象到,滅頂的靈氣拍下來時,那驚恐的孩子無處可逃,只能將全部的求生欲灌注在這塊木牌上……期待有人能來救他。
一個人死到臨頭,能爆發出多大的力量呢?那隻小手甚至在木牌上留下了疤,至死沒鬆手,直到屍體被拖走肢解,才混着血跡滾落在無人在意的石臺下。
這邪神爲何要毀自己的神牌?
“前……”
不等他問,那太歲便打斷他:“不關你的事。讓你毀幾塊木牌,總不傷你那一堆道義良心吧?”
心魔誓懸在頭頂,徐汝成儘管如鯁在喉,也只好依言照辦,去取另外兩塊木牌。
他瞞過這些凡人少年的耳目不費吹灰之力,從他們身上摸東西甚至不用靠近鐵籠,很快隔空從睡着的男孩身上取走了木牌,然後來到了那小姑娘面前。
不知是巧合還是怎樣,隔着鐵籠,女孩子那雙放空的眼睛正好直勾勾地盯着徐汝成的方向,兩人的目光一虛一實地對上了。
徐汝成探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太歲:“昏睡咒不會麼?”
“會,”徐汝成不錯眼珠地與女孩子對視,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喃喃說道,“前輩,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毀自己的神牌,但你要拿走他們唯一的寄託嗎?”
太歲冷笑道:“把自己寄託給一塊糟木頭,蠢不蠢?”
徐汝成嘴角倏地繃緊了。
太歲:“別廢話……”
“蠢。”徐汝成倏地將視線從女孩那雙乾涸的眼睛上拔/出來,仰頭望着地牢頂上寒意森森的銘文。
怎麼不蠢?當年他的父母、叔伯、阿嬤、鄉親故友……擺在心肝上的女孩,不都是這樣愚蠢的、妄想着有神佛來渡的可憐蟲麼?
“蠢死了,走投無路的人沒有不蠢的。我知道我發過心魔誓,木牌我給你拿,催你闆闆!你不就是噁心一個信徒拿着另一個信徒的血肉給你上供嗎!”徐汝成將只有他和邪神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驀地提高了,“你知道什麼是走投無路?你知道生下來就不能自主是什麼滋味?你什麼都不知道,能不能至少在嘴上給他們留一分體面!行行好吧,神君!”
太歲心如鐵石,聞言毫無觸動:“心魔誓。”
“操!”徐汝成怒罵一聲,眼眶紅了,憑空捏了個昏睡符咒打進小女孩眉心。
女孩保持着抱膝的坐姿,頭一歪,就這麼睡着了。
徐汝成隔空一勾手指,一枚轉生木神牌就從女孩身上飛了出來,落在了他手裡。他手背上暴起青筋,三塊木牌頓時化作齏粉:“行了嗎!”
“乖。”太歲像是長長地吐出口氣,片刻後,他又恢復了那種可惡的腔調,“就算你回去搬救兵,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滅了這一夥邪祟也是不可能的。你們要是暴露了,你家主上在十七裡鎮的佈置就沒戲唱了。
徐汝成把牙咬得“嘎嘣”一聲:“不勞尊駕提醒。”
太歲沒跟他計較,輕輕地笑了一聲:“西楚這鬼地方啊,多山多歧路,天災頻發,鮮少有全國無事的年份。這些小孩都是從受災的地方弄來的,便宜的一把銅子就得,做成靈相娃娃,一個娃卻至少賣一盒白靈,這樣一本萬利的買賣,誰不眼紅?築基修士在凡間都是橫着走,你幾時見他們這樣藏頭露尾過?”
徐汝成倏地頓住腳步。
“這裡是‘逃縣’,最不缺的就是亡命徒,你不抓緊時間將消息擴散出去,借刀殺人,還等什麼?等他們到了十七裡鎮再出事,那可就是砸你手裡了。”太歲用一種恨木頭不開竅的語氣說道,“你上次說你主上是什麼殿下?他到底從哪把你這活棒槌挖出來的,來之前怎麼沒人教你怎麼當個邪祟?”
徐汝成拔腿就跑。
“喂,看着點,踩了陷阱我可不撈你。剛給你免費上了一課,你再替我辦件事不過分吧?”
徐汝成:“什麼?”
便聽太歲道:“我要你把野狐鄉方圓百里內的轉生木全給我砍了,以後整個陶縣,任何人不許拜太歲,不得私藏太歲神牌。”
徐汝成目光一閃,尋思道:果然,他就是被困在轉生木裡的,這麼聽來,他要脫困,恐怕得毀掉周圍所有的轉生木才行。
他心裡有了猜測,便試探道:“那仙宮裡供奉的那座也……”
太歲語重心長地打斷他:“成兒啊,你那大好頭顱還是擺在脖子上勾搭小姑娘用吧,別在我面前耍小聰明。不然我一笑話你,你又要哭,我忍着不笑也累啊。”
徐汝成:“……”
狗孃養的邪神。
“那個怎麼處置隨你便,怕神像沒了我會出來作祟,你就接茬擺着它燒香唄。”太歲無所謂道,“只是燒香的時候,你記着焚香沐浴,身上不許帶傷帶病……不許吃辣,不許吃蒜,不許吃醃肉臘肉,違一條你心魔誓反噬。”
徐汝成一頭霧水,不知道這邪神都什麼毛病。
三天後,新月夜裡,沒人知道的地方,陶縣屠宰場亮起了血光。
屠宰場中保密銘文用的是二級,升靈仙人親至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破開,屠宰場裡的邪祟萬萬沒想到這萬無一失之地會泄密,猝不及防。而在幾方修士激烈的衝突中,有人渾水摸魚,捲走了全部的靈相娃娃。下手的早有準備,不等追蹤,就立刻切斷了靈相娃娃身上的靈印,逃之夭夭。
野狐鄉黑市嚴禁鬥毆,但進入野狐鄉之前可就各憑本事了。邪祟們每天都在爲奪寶廝殺暗算,這場屠殺只是動靜格外大、被劫掠的一方格外肥而已……以及心心念念着打算就此開靈竅的貴人們,大概要期望落空了。
與此同時,十七裡鎮的蛇王突然毫無理由地下了一道命令,不許任何人再拜太歲。
在野狐鄉一帶,蛇王的話不說是聖旨,可也差不多了。
當地人傳說他有一種特殊的神通,能聽懂鳥獸蟲語,連蚊子都是他的斥候。只要他想,被窩裡的私房話也別想瞞過他老人家的耳朵——不過這當然是以訛傳訛,就算蛇王真能聽得懂蚊子說話,恐怕除了“叮你叮你”也聽不見別的新聞——蛇王只不過是狗腿子衆多,在野狐鄉的大街小巷中設了百十來個監聽法陣而已。
總之,蛇王說了不讓拜,百姓們再不願意,也不敢違抗。命令一下,他們立刻就連私下口頭祈禱都不敢了;蛇王不讓留太歲神牌,一夜之間,十七裡鎮——乃至於整個陶縣的太歲神牌都幾乎銷聲匿跡。
而在徐汝成的提心吊膽中,那神秘的轉生木神像毫無變化。
狡猾的邪神將他用過就丟,再也不找他說話了。
太歲說自己是“樹精”,不完全是誆那棒槌。
他確實生於轉生木,自從意識萌芽,就一直被困在其貌不揚的神像裡,每天對着蛇王那張看着就來氣的醜臉。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說不好自己算死算活,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大部分時間都迷迷糊糊的,偶爾夢見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不等他看仔細,便又泡影似的消失。
在大宛渝州的時候,蛇王常領着一幫大傻子“嚶嚶嗡嗡”地衝他頂禮膜拜,他們叫他“太歲”。
他無端討厭這倆字,可是討厭也沒用。後來別人老這麼叫,他也習慣了,漸漸將“太歲”當成了自己的名。
渝州兵荒馬亂,太歲被困在木頭裡,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後來那些拜太歲的人開始時興將轉生木刻成神牌,掛在家宅和自己身上。
神牌們似乎跟他有感應,漸漸的,太歲發現自己的“神識”能順着神牌“流”到那些人身上,嘗一嘗做人的滋味。
做人的滋味不怎麼樣——渝州雖是大宛屬地,但與楚國只一江之隔,飲食習慣更像楚人,愛下重鹽重料,尤喜醃物。太歲被迫與他們“同甘共苦”,剛開始還新鮮,沒幾天就被各種醃料薰得想吐。
於是他就此得出了關於“自己”的第一個結論:他不喜歡像人一樣吃東西。
木頭沒有眼,太歲就像個盲人,只有蔓延到別人身上的神識水波似的彈回來,他才能慢慢摸索出自己是什麼。
神識附在戴神牌的頑童身上,就跟着一起捱打,頑童捱了打嗷嗷哭,他則從中感覺到了自己沒有的“屁股”和“手心”。比起打屁股,他比較怕被打手心,也不知道哪來的想法,他就是覺得大人打手心的時候纔是動真火。
神識要是落在成年人身上就更痛苦一點,他們日復一日做重複的事,那些人還沒怎樣,太歲的神識卻會時不常地斷片。暗無天日的廠房和田間,他感覺到了手腕、肩背、腰……還有針扎似的膝蓋。
他知道人們高興的時候,身體會輕飄飄的;期待什麼的時候,胸口會發癢;憤怒的時候頭髮熱發脹,心臟會捶肋骨;他跟着一起輕、一起癢、一起捶,情緒卻不能感同身受——沒辦法,他注意力老被那些人身上疼痛難忍的部位引走。
不過雖然折磨,凡人尚能忍耐,他倒也能湊合活,至少讓他把人身上的器官認全了。
這位轉生木裡生出來的太歲一開始什麼都不懂,神識與這些人糾纏得深一點,他就清醒一些,學了一口渝州方言的同時,他莫名其妙地“會”了另一種口音,還模糊地想起了許多常識……
直到那一身蛇皮的醜八怪將楚人引過峽江。
那時候他還沒弄清楚世上有幾國,不知何爲仙、何爲邪,也不知道那個“供奉”他的人爲何有一身怪物似的蛇皮疤。
楚人東渡,玄隱平叛,神仙動武,螻蟻屍橫遍野。
“信奉”過他的人,被他的“仙使”出賣,死者將死亡與怨恨毫不留情地彈回他神識上。他反覆掙扎,反覆“死”,持續數月之久,再睜眼時,已經到了楚國。
經此一役,他那懵懂如幼兒的神識一夜長大,無師自通地知道了“玄門”、“邪祟”、“玄隱”、“三嶽”。
那蛇皮的邪祟以前只是利用他招搖撞騙,後來大約是覺得自己受到了保佑,不知怎的,也真心實意地供奉起他來。於是太歲的神識終於通過蛇王的神識嚐到了百味,他這才發現自己不討厭吃東西,甚至覺得楚味也還行……他只是討厭那些肩痛腰痛膝蓋痛的人吃的東西。
神識附在蛇王身上痛快多了,尤其那醜八怪在野狐鄉紮下根後,要什麼有什麼——太歲跟着一起紙醉金迷,有時會想起一些更精緻、更講究的情景。
但那些破事沒用,他對蛇王那條寶石腰帶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不感興趣,什麼崔記姚記的,他只想要那醜八怪的命。
在渝州時他就發現了,他的神識越是放出去,彈回來時自己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強大。太歲有種感覺,神識強大到一定程度,他說不定能有辦法影響到真人。
野狐鄉拜太歲的人越來越多,他開始瘋狂地將神識往外放——驚弓之鳥似的陶縣百姓,膽戰心驚的侍從,爭鬥而死的邪祟,窮奢極欲的楚國權貴……以及他們箸下“牛羊”。一開始是主動,到後來,他的神識開始不受控制,只要有人拿着神牌參拜,就會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
他原本虛弱的蜷在神像裡的神識越來越強大,卻也越來越混亂,常常陷在不知名的人身上,莊生夢蝶似的顛倒我他。幸好殺意夠堅固,五年來,“殺蛇王”成了一根清晰的路標,穩穩地鎮在那裡,無數次把他從瘋狂邊緣拽回來。
直到那夥刺客闖進來。
傻大個一進來,太歲混沌的靈感陡然被觸動,亂散的神識瞬間收歸原位,然後他驚愕地發現,那傻大個身上的絡子上竟有他一部分丟失許久的神識!
絡子纏在神像上,神識融合,一段遙遠的記憶清清楚楚地浮了出來。他想起了一個叫阿花的少女,想起自己的神識曾“行走”在轉生木中。
他想起自己不是一棵樹,似乎也是個修士。有人將他靈基上的神識收入了一個幻境裡。但他當時遊歷過無數轉生木的神識遠比常人強悍,清楚地知道那是幻境,雖然還算配合地進去了,始終記掛着前途未卜的阿花,開小差偷溜出來一點,順着轉生木逆流而上去找她。
他找到了少女被踩進泥裡的雪青絡子,沒看見人,正在神像中團團轉,神識卻突然像被打碎了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了。
當年被震碎的神識合而爲一,那一刻,太歲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本體被扣押在某個無法透露的地方,重重規則枷鎖似的扣着他。
但他沒顧上細想——那傻大個同絡子因果線深得入骨三分,還把血濺在了轉生木神像上,他終於能和人說話了!
他終於能殺該殺的人了!
五年來夙願,一朝得償,然而他神識中的“定海神針”也消失了。
太歲神牌早成了陶縣特產,居然連靈相娃娃也跟着亂信,附在靈相娃娃身上的神識隨娃身一起分崩離析,連滾帶爬地捲回神像裡,他受夠了。
好在傻大個好使又好騙,借他的手,太歲清理了周圍不斷牽拉他神識的轉生木,終於將四散的神識收攏,能睡上一覺了。
也許這一次,他能夢見五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麼。
夢不見也隨便,他這些年當人當得太夠了,一點也不好奇自己的本體,就想歇一歇。
“譁——”
朦朧間,太歲忽然被水聲驚動,有什麼東西牽動了他的神識。
他越過寂靜的十七裡鎮,朝水聲“看”了一眼,“看”見一艘飄在峽江上的小船。
什麼玩意,傻大個這是跑哪燒香去了?
不等他“看”清楚,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這裡就是西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