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尾聲(七)

已經闊別兩百多年的沉重感襲來, 支修作爲此時爲數不多腦子還清醒的,衝聞斐打了個手勢,然後一把拎起被笛聲震得五迷三道的林熾。

三人朝峽江岸狂奔,心裡同時升起怪誕的迷惑——人的兩條腿倒騰起來這麼忙嗎?

才堪堪到了岸邊, 就聽身後傳來一聲不祥的“喀嚓”聲, 支修一錯身將“文弱書生”林大師甩上岸, 回手去拉聞斐。

峽江水是被靈氣強行凍上的, 靈氣一消散, 冰層迅速崩裂, 聞斐一腳踩在塊大浮冰上, 拽住支修的手一借力,驚險地“飛”上了泥濘的江岸。

升靈靈氣沒了, 靈骨重量可還在, 饒是支修武將出身也不由得抽了口氣,一側臂膀好似剛碎完大石,關節脫了臼。

江水消融, 那幾位七葷八素的蟬蛻集體“冬泳”。

“沒、沒事, 大、大夫來了!”說完也不等“病人”同意,聞斐就擅自擼起袖子按住支修的肩, 一把將那脫開的關節推了回去,結巴也不耽誤他自吹自擂,“唉,我這一手, 真……真利索。好、好多年沒使過了。”

支修修劍道磕磕碰碰是常事,小傷倒還沒怎樣, 險些給“芳鄰”一熊掌推過去,一口將痛呼咬回喉嚨裡:聞鳳函到底治死了他們村多少頭牛才被迫改營生的!

“靜、靜齋, 看看看看那!”

冰冷的江風襲來,禁靈線已經越過峽江,直奔大宛渝州。困於厚重的凡塵中,五感和神識都受限,支修一時看不清禁靈線到了哪,只覺周遭靜出了矇昧感。

唯有化外爐穩穩當當地浮在半空,傾倒的爐身不知什麼時候自己正了過來,像是在給天地敬一爐香。

一時間,峽江兩岸只能聽見水流聲和冰塊碎裂的“噼啪”聲,誰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化外爐才緩緩地落下,好不容易爬上岸的第三長老踉蹌上前,往爐中看了一眼就跪下了。

爐火靜靜地澄澈着,崑崙掌門和那世上最古老的劍心一起消失了,彷彿從未存在過。

陸吾們在劇變中死寂了一瞬,隨後消息通過飛鴻機,從四面八方飛到了陶縣——

“禁靈線越過餘家灣!”

“禁靈線覆蓋楚國嶺東縣全域……”

“大宛渝州符咒與法陣失效……”

“禁靈線停在沽州清嶺,波及南海海域。”

“禁靈線突然往外推了六百里,”趙檎丹問道,“怎麼回事?”

世上只有奚平一個人目睹了化外爐中發生了什麼事,此時人人都想問他:怎麼回事?

太歲琴悄然無聲,奚平沉默着,在破法裡出神地仰望着獵獵的化外爐心火。

其實先前在瀾滄山混戰裡,他就隱約猜到了崑崙掌門的心魔所指,親眼看見這最古老的蟬蛻道心破碎並不意外——從周楹以身爲餌,將心魔種在天下第一宗上,奚平就知道那位老掌門的下場八成跟趙隱一樣。

然而……似乎又不太一樣。

趙隱至死稀裡糊塗,被心魔和自己的雜念所殺,臨走還禍害別人,耗了他師父攢了五年的一劍來擦屁股。

崑崙武掌門卻是清醒的——也許他從築基入玄門開始,一生至此,從未這樣清醒過。

他最後勘破了心魔,讓心魔與道心共朽,爲自己找了個恰如其分的歸宿。

奚平被禁靈線逼到眼前的時候,逼問了林熾一百零八遍:到底什麼能補破法?

其實根本不用逼林熾,他早該知道答案。

他是親眼看見項榮怎麼化入三嶽山、變成靈山“十全大補丹”的,而破法……是仿造靈山所做。

瀾滄靈山危在旦夕時,選擇了自斷地脈,寧可變成南礦也要保全自己。如今幾大靈山都搖搖欲墜,它們狗急跳牆,會怎麼驅使那些名爲“聖人”、實爲提線偶的蟬蛻呢?落入化外爐裡的不是崑崙掌門也會是別人。

每一座靈山都有蟬蛻,隱骨雖然得到了古銘文,但到底沒有越過蟬蛻關。隱骨對上靈山,可以說是旗鼓相當——這道理很簡單,就跟奚平在南闔半島利用瀾滄山,耍小聰明暗算侍劍奴一樣。

周楹自己就那一壺醋的修爲,畫符未見得有潛修寺沒畢業的備選弟子利索,獨屬於他的唯二撒手鐗——心魔種和化霧神通,他消失在無間鏡中之前,都留給了奚平。除此以外,他能親自辦到的事非常有限,最後那段時間,幾乎都是扔個要求,溜奚平去辦。

他在試探人世間邊界的時候,所有的猜測幾乎都是奚平經手驗證的。他留下的局面,所有用得到的手段和資源,奚平都應該比他本人更熟悉纔對。

只是……“應該”。

一人多高的化外爐心火面前,奚平沒有鬆一口氣,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奚平確實沒有道心可碎,可也不是無慾無私的清淨道。

一直以來,他獨自面對着道心真相,自以爲知道,其實始終不願意面對:他的師與友,除了阿響大小姐他們這些後輩,幾乎全都是有道心的。

“壞道心”窺見深淵而碎,“好道心”難道就能獨善其身?

況且給“道心”分好壞,本就是他在自欺欺人。

他在星辰海底將林熾推出化外爐,會在言談中刻意將自己隱骨與普通道心分開,彷彿人與道心相悖只是他一個人的特例——

他假裝自己只要守住了天下太平,智計足以擺平正邪兩方,仙凡兩邊他在意的人就都能各自安好;假裝奚悅只要不接他這被迫清醒的“不馴道”,就能像他憧憬中真正的“仙人”一樣一直走下去,長成個不虛僞的聖人。

只要金平繁花不敗,飛瓊峰小木屋裡火堆還烤着松子與栗子,他願意綵衣娛親,讓母親帶着小丫頭們在他身上手上抹三天都洗不掉的蔻丹,願意種花鋤地甩一身泥,掃完雪再修房頂,他願意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哪怕他天生就是個拈輕怕重又資質平平的紈絝。

崑崙掌門以身祭爐,禁靈線擴充六百里,隱骨不會善罷甘休,靈山不會坐以待斃,這只是個開始。

有道心者無善終,不管那是一顆多麼澄澈、多麼超脫的道心。

已經在歧路上的,從來不止他一人。

“奚……太歲?”趙檎丹半天沒等到他的迴音,從奚平異樣的沉默中感覺到了一點不祥。

樹身裡的太歲琴飛出幾個單音:派車。

趙檎丹一挑眉,一時以爲自己聽錯了。

“各門派蟬蛻都在峽江邊,立刻清路,找到他們。派車、最快的蒸汽船、騰雲……騰雲蛟恐怕不行,鐵軌經不起折騰,應該都斷了。”奚平飛快地說道,“把他們送出禁靈線,越快越好,隱骨一時被禁靈線盪開,損失六百里的轉生木,必定會趁這機會衝那幾座靈山下手,快!”

讓他們走,去平叛,去正面砍轉生木,比被斷尾求生的靈山當成“尾”強。

他師父、林熾和聞斐都在,奚平近乎恐慌的地想:別去看化外爐,別去看道心——

然而升格仙器是新東西,主要是給沒有築基的南宛防禦外敵的,大批趕製出來的都是火炮或者護具,升格車船數量很少,陶縣這種進出靈石不方便的外國地界沒備。

方纔禁靈線外全被轉生木佔滿,駐軍和陸吾一直在後退,峽江附近早沒人了。對通天徹地的大能們來說,從峽江岸邊看奚平不過咫尺,這一禁靈,車馬卻不知要跑多久——尤其汽車需要好路,路都被懸無方纔尥蹶子打斷了。

隱骨卻不肯等他們,趁高手大能們被困禁靈地,它果然如奚平所料,放棄了大片的轉生木林,任憑佔領各處的轉生木枯萎,專攻靈山。

最先被轉生木和古銘文吞沒的,就是隻剩半拉的凌雲山。

五月節的時候,奚平混進過一次凌雲山,正趕上風雲突變邪祟開會,他爲了行動方便,曾在凌雲山腳的靈獸場與靈田中留了一些轉生木種子。不料此後南蜀陷入屠殺和內亂,人心惶惶,至今沒把轉生木樹種清理乾淨。

凌雲掌門都是那個水平,留下看家的蟬蛻長老沒了鎮山大陣後更是壓不住陣腳,王格羅寶雖然傳了命令,卻遲遲沒現身,無人轄制的蜜阿族修士在發現古銘文的“妙用”後失了控,修翼族人隨即反應過來,也不甘示弱。凌雲山腳下,同源道心拼命地朝正統修士發出“天諭”,那直擊修士靈感的聲音本來無往不利,此時卻被越來越多的古銘文蓋住了。

古銘文控制着修士互相殘殺,毫不留情地掠奪着凌雲山的靈氣,轉生木加速生長,轉眼已經覆蓋了整個凌雲山脈。

南蜀國靈脈被轉生木徹底切斷,黎滿隴等人眼睜睜地看見方纔平穩的戰局急轉直下,某種……某種對於百亂民來說異常熟悉的死氣在南蜀主島與三島上蔓延,到處都是靈獸瀕死一般的哀鳴。

三嶽山也好不到哪去,餘嘗激靈一下回過味來的時候,已經不由自主地用古銘文抽走了十多個人的真元。他一時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衝上來的,只覺得真元前所未有的充盈,整個人發燒般的亢奮。

這不對……

和違心的靈相黵面抗爭過幾百年的餘嘗不喜反驚,他無端想起西王母當時的狀態。舉目四望,見敵友雙方的修士臉上都帶着說不出的狂亂,每個人都在忘乎所以地複製着那些古銘文。原本隱形的古銘文漸漸從地面上浮起來,爬了滿山。

“轟”一聲,主峰那巨大的玄帝石像滑落了半邊。

而北歷崑崙本來就是依託於古銘文而生的,隱骨攜帶的古銘文在這裡無往不利,輕易就蓋住了已經快被北原寒風凍上的崑崙仙山。

北絕山口瞎狼王的舊部,連做着“婆娑宮主人”千秋大夢的雪狼在內,早在古銘文落進人間的剎那就化成了冰雕,此時那致命的寒風已經逼近了凡人聚居處。人們方纔收拾好逃荒的行李,有些甚至沒來得及出門,便被凍在了路上。

而支修被困禁靈地,輿圖中的轉生木立刻沒人鎮着了。

因果獸突然一聲哀嚎,龐戩猝然回頭,見那老夥伴像被什麼困住,劇烈地掙扎了幾下,跟在他們身邊的分/身消散了。龐戩來不及穿牆去尋,便被一封問天撞進懷裡,同時,他感覺到了地震。

被師長們留在飛瓊峰入定的奚悅倏地睜開眼,三十六峰劇震、大運河決堤、怪物一樣的樹藤從地下張出來,撕裂了金平龍脈。

各地的飛鴻信號都斷了,趙檎丹身邊響個不停的機器一片死寂——

被困禁靈地的蟬蛻們此時就像凡人一樣,兩眼一抹黑。

懸無坐在了峽江中一艘廢棄的爛船上,眼睛似乎被冰冷的江水凍住了,那雙雪白的虹膜茫茫一片,他看了一眼化外爐,用奇異的聲調緩緩說道:“所以,邪祟惠湘君留下的邪物給我們指的路,就是讓人祭她的爐子?”

林熾脫口道:“她不是邪祟。”

然而懸無卻好像沒聽見,對膽敢頂嘴的後輩全無反應。

凌雲掌門帶着幾分慌張問道:“那現在呢,武掌門已經以身祭爐,此劫算過了吧?”

還是沒人理他。

作爲侍劍半偶,武凌霄人身不全,此時已經幾乎癱瘓,還是支修看在晚霜的份上找了艘破船,用漁網跟聞斐合力打撈出來的。

她說話更吃力了,困惑地盯着化外爐:“他在爐子裡看見了什麼,爲什麼要把自己煉了?”

瘋了?

罪行被揭露,無可抵賴了?

這時,她聽見第三長老用一種近乎莊重的聲音說道:“我等繼先聖之道,自當爲天下赴死,有什麼奇怪?”

武凌霄嘲諷:“哈!”

然而她很快發現,除了她以外沒有人笑——連慣常陰陽怪氣的懸無也沒有。

在禁靈線以內,個別不注意鍛體的修士可能連條狗都打不過,本是一切鬼神滾落凡塵的地方,蟬蛻大能們此時也確實都像落湯雞一樣。他們鬚髮散亂,要麼在岸邊滴湯,要麼半泡在水裡、被浮冰碰來撞去,可謂格調全無。

武凌霄卻覺得,除了跟她一樣茫然的玄隱山三人,在場所有蟬蛻身上都浮起了某種怪誕的非人感。

第三長老肅立於化外爐旁,呼吸都輕得不可見,髮膚雪白的懸無看起來像三嶽主峰大殿的漢白玉石雕。

最詭異的是凌雲掌門。

凌雲山只剩下半座,凌雲掌門整個人也似乎一分爲二,武凌霄驚悚地發現,他一雙眼珠居然能往不同的方向轉:一隻眼遊移不止,眼神裡透着說不出的慌張,像是在向誰求救,另一隻眼卻定定地盯住了化外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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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凌雲掌門嘴上嘰嘰咕咕地說着:“適才聽說我國境內靈獸外逃,一團混亂,老朽也應該回去主持……”

可他雙腳卻堅定得帶着義無反顧,一步一千鈞地往化外爐邊走。油滑軟弱的第三長老整理衣冠,朝北方行了個大禮。懸無似乎聽到了什麼,突然閉上眼嘆了口氣,鑽進水裡,機械地朝岸邊游去……划水的動作竟比鐘擺還精準。

武凌霄早已經不知寒暑,卻忽然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

化外爐邊的林熾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一下,差點掉水裡,被聞斐撈了回來。

聞斐一步鑽到支修身後,彷彿劍神會辟邪。支修被他往前撞了一步,順勢擡起照庭攔住凌雲掌門:“禁靈線已經穩住,我徒兒知道咱們位置,馬上會派人過來,之後怎樣大家可以商量,前輩且先……”

凌雲掌門脖子梗得直挺挺的,唯一一隻能轉的眼珠轉向支修,支修話音一滯。

只聽凌雲掌門像說外語一樣地一字一頓吐着蜀語:“來不及了,靈山……”

後面話音含糊聽不清楚,以支修不甚熟練的蜀語,見凌雲掌門做了個無聲的口型,似乎是“救命”,沒等他雞皮疙瘩起來,那有靈的時候都能被照庭掃蕩個屁股蹲的凌雲掌門不知從哪生出一股怪力,竟一下撞開照庭,鬼影似的跳進化外爐中。

隨後走過來的崑崙第三長老喃喃道:“我等繼先聖之道,自當爲天下赴死……爲天下赴死……”

而就在這時,化外爐中突然傳出一聲刮人脊樑的慘叫,像是清醒到了極致,絕望到了極致——

傀儡知道了自己是傀儡,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道心破碎,呈上祭臺。

峽江的水“嘩嘩”地響着,第三長老的低喃被慘叫打斷了一瞬,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喉嚨裡“嗬嗬”地響,想停下,卻閉不了嘴,臉上露出一個似哭還笑的扭曲表情。

“繼先聖之道……”

“嘩啦——”

“爲天下赴死……”

“嘩啦——”

25.龍咬尾(十三)235.尾聲(三)93.羈旅客(終)208.有憾生(二十)121.永明火(三)234.尾聲(二)18.龍咬尾(六)176.聖人冢(二)59.山陵崩(十一)60.山陵崩(十二)86.羈旅客(三)234.尾聲(二)83.不平蟬(終)46.魍魎鄉(九)220.有憾生(三十二)10.夜半歌(十)137.永明火(十九)32.龍咬尾(終)245.尾聲(十三)95.化外刀(二)159.鏡中花(二)64.山陵崩(十六)156.風雲起(十四)141.永明火(二十三)229.有憾生(四十一)80.不平蟬(十四)237.尾聲(五)205.有憾生(十七)74.不平蟬(八)116.化外刀(二十三)234.尾聲(二)111.化外刀(十八)239.尾聲(七)92.羈旅客(九)104.化外刀(十一)155.風雲起(十三)218.有憾生(三十)160.鏡中花(三)76.不平蟬(十)221.有憾生(三十三)41.魍魎鄉(四)90.羈旅客(七)143.風雲起(一)233.尾聲(一)147.風雲起(五)75.不平蟬(九)34.瓊芳瘴(二)192.有憾生(四)2.夜半歌(二)20.龍咬尾(八)140.永明火(二十二)160.鏡中花(三)237.尾聲(五)214.有憾生(二十六)214.有憾生(二十六)123.永明火(五)222.有憾生(三十四)14.龍咬尾(二)115.化外刀(二十二)212.有憾生(二十四)77.不平蟬(十一)106.化外刀(十三)209.有憾生(二十一)231.有憾生(四十三)181.聖人冢(七)244.尾聲(十二)161.鏡中花(四)81.不平蟬(十五)170.鏡中花(十三)5.夜半歌(五)188.聖人冢(終)103.化外刀(十)245.尾聲(十三)86.羈旅客(三)130.永明火(十二)197.有憾生(九)44.魍魎鄉(七)89.羈旅客(六)20.龍咬尾(八)17.龍咬尾(五)132.永明火(十四)50.山陵崩(二)241.尾聲(九)6.夜半歌(六)26.龍咬尾(十四)116.化外刀(二十三)14.龍咬尾(二)223.有憾生(三十五)72.不平蟬(六)36.瓊芳瘴(四)213.有憾生(二十五)34.瓊芳瘴(二)177.聖人冢(三)174.鏡中花(終)93.羈旅客(終)51.山陵崩(三)97.化外刀(四)189.有憾生(一)24.龍咬尾(十二)234.尾聲(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