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蟬蛻劍修身上砍出這種痕跡的, 只有同階修士。
而兩個蟬蛻要是大打出手,兩百多年,痕跡不會完全消失,也就是說, 當時在這裡, 兇手只出了一劍。
那時第三長老在南闔半島, 武凌霄還不是侍劍奴, 崑崙的蟬蛻只有一個人……一個第二長老能放心在北絕山外這種絕境中, 交付後背的人。
第二長老沒趕上劍宗廣納門徒的時代, 雖然在現如今的後輩眼裡, 他也是世上最古老的劍修之一,在掌門面前卻算得上是半個小輩。
掌門是先聖碎無塵之後, 帶着所有人在冰冷貧瘠的北大陸艱難紮下根基的人, 每一個崑崙劍修都仰望過他的背影。儘管時代更迭,他們許多想法開始有摩擦,第二長老依然體諒掌門平衡各方不容易, 也感念掌門爲他做的諸多妥協。
舉個或許不太恰當的例子, 掌門之於第二長老,恰如支修之於龐戩。
穩妥謹慎如第二長老, 那次爲什麼敢冒險真身進北絕陣?不光是因爲他鎮守北絕陣多年,對地形瞭然於胸,還因爲他當時不是一個人,有一個亦父亦兄的人與他同行。
第二長老的屍身和周楹在一起, 死後名牌不裂,說明他真元沒散開之前, 就被打入了無間鏡。
也就是說,大祭司也在其中扮演了某種角色。
他是……被他熱愛守護了數百年的崑崙謀害的。
周楹可能也意識到, 這種情況下讓瞎狼王聽飛鴻密文太難爲人了,手掌撫過鏡面,一行稍縱即逝的霧出現在上面。
他在那薄霧消散前,和時間賽跑一樣,飛快寫下一串北歷文字——爲了讓謝濋看清,居然還寫成了鏡像的。
“你在這裡活不了多久,人死不能復生,不如干點比嚎喪有用的事,”周楹可能是因爲已經不在人世三間,連起碼的禮貌也不講了,露出他不可理喻的冷酷本色來,“去找令師被滅口的原因。”
謝濋惡狠狠的目光砸向他,用北歷俚語罵了一句街。
但他畢竟也是成名多年的劍修高手,心肝裂了還有膽,謝濋一咬牙,猛地往地面拍了一道半仙級的符咒——他沒有蟬蛻,修爲比當年來這裡的兩位差太多了,即使有周楹引路,也成了強弩之末,真元稍一動就會有徹底凍住的風險,只能自貶爲半仙。
靈氣支撐起他只剩下骨頭的腿,謝濋從芥子中摸出一根骨玉柺杖架着,走向那劍痕。
劍痕就是掌門暗算第二長老的地方,他倆在那裡一定看見了什麼。
謝濋還沒站穩,又一道強風撞過來,堂堂升靈劍修差點被風颳跑,鏡中的周楹看着漫天的風雪,和旁邊第二長老的屍身不同,他身形是虛的。
謝濋順着他的視線張望過去,突然目光一凝,他焦屍一樣的手伸進芥子中,撈出一大把靈石。靈石碎在他掌心,變成一道符咒飛了出去,地上丈餘厚的積雪一下被打飛,“砰”一聲巨響,地面上那大鏡子的邊緣露了出來。
“銘文……”
明顯出於一系的銘文此時也出現在了化外爐中,陸吾關鍵時候靠得住,林熾和聞斐立刻就拿到了全部的銘文錄音,兩人全神貫注地試了無數遍纔將那些銘文轉述入化外爐。全套銘文落進化外爐的時候,玄隱山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主峰上沉寂的劫鍾動了。
它似乎知道玄隱山唯一的蟬蛻不在,並且無暇北顧,若隱若現在半空,它居心叵測地轉向了鍍月峰方向。
就在這時,一隻蒼老的手從虛空中探出,搭在了劫鐘上——司命長老章珏落在了玄隱山主峰上。
他以前是穩重的中年人模樣,不過月餘光景,鬚髮皆白,手上的皮更是隻剩下薄薄的一層,佈滿了光陰搓出來的褶皺。
章珏腳下是主峰的大殿,屋頂瓦片上,顯出一隻巨大的因果獸。通人性似的看着他,眼神親切又平靜。
章珏是南聖撿回來的孤兒,小時候是在因果獸背上長大的。那時因果獸還沒被供在畫上牆裡,有緞子似的皮毛和暖烘烘的鼻息。它性情高傲,發起脾氣來,怒吼聲能傳出幾十裡,卻從來不對小孩大喊大叫,被沒輕沒重的小崽揪耳朵拔毛鬧煩了,也頂多是噴一口粗氣躲他們遠點。
章珏就從來不幹這種倒黴事,他七歲的時候跟現在一樣沉靜持重,他不像李鳳山一樣少年老成,不像林宗儀天資卓絕,更沒有趙隱那麼會討人喜歡,總是默默的,好像不存在。南聖不是很嚴厲的師長,小弟子們犯點規矩,只要不太出格,他一般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連後來雲天宮司刑的林宗儀小時候都因爲試探師尊底線捱過揍,只有章珏沒壞過任何規矩。
不管有沒有人監督,師尊說什麼,他都會一絲不苟地照辦,沒意見,不問問題,不打折扣。他受夠了離亂之苦,憎惡一切無常,在強者劃定的邊框中循規蹈矩,給了他無與倫比的安全感。星辰海落在玄隱山的那天,章珏升靈,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近乎於圓滿——如果命數能通過星軌窺見端倪,豈不是“參商有軌”的最佳佐證?
他成了“司命”,千百年來沒有越過雷池一步,收了個跟他一樣“規矩穩重”的弟子。
直到那“規矩穩重”的弟子一出手就斷送了玄隱山,打碎星辰海,帶了只鑽進畫片裡的小小因果獸來見他。
“我見主殿南聖大殿的四壁都畫滿了祥雲,應該是爲了供奉因果獸吧。”支修道,“聽說早些年它也常來玩,但打從我上山,因果獸便無召不入內門了。師父,先聖走了。”
章珏本不想開口,聽了這話,仍忍不住開口道:“先聖羽化無塵,與天地同在。”
“哦,”支修從善如流地改口,“那就是蒸發上天了。”
章珏:“……”
“聖人化雨落地,凡夫落紅成泥。”支修道,“確實不一樣。”
章珏半晌才嘆了口氣,說道:“靜齋啊,觀星望氣,你一直就沒學會,打心裡不相信冥冥中自有定數,不是我司命道中人。”
“我不信,定數在星辰海嗎?”支修靜靜地反問,“星辰海翻過來是什麼您都看見了,您恪守的是什麼?師父 ,這麼多年了,星辰海消散時,您心裡一點快意也沒有嗎?”
章珏一滯。
“因果獸很想念故主,也很想念您……您這裡它來不了,託我將它帶來。”支修環視章珏閉關處空蕩蕩的四壁,因果獸要牆上有人跡才能現身——俯身將畫片放在章珏的蒲團前,“雖然您可能已經不記得它了。”
聖獸再通人性,也只是獸,看不懂紅塵中許多玄妙,讀不懂天規地則。
它只是忠誠地記得主人的心……埋葬在汗青與石頭下,活的人心。
章珏微微閉上眼,扣在劫鐘上那枯瘦的手上靈光乍起,劫鐘的動盪與蜂鳴聲被他一手壓下去,不吭聲了。
林熾和聞斐兩人的六感被讓人眼花繚亂的銘文佔滿了,靈感已經麻木了,壓根不知道自己方纔從生死邊緣晃了一圈。
林熾緊緊地盯住了這些銘文,將第七感融入化外爐,煉器道高手的爐火能解銘。
爐中火裡,轟然幻化出了一天一地。
林熾聽見無數雜音,他驀地回頭,見兩位上古修士正辯法,說了什麼聽不見——上古修士辯法不是在大街上吵架,周遭會設下層層疊疊的屏障,一個音都不會漏進外人耳朵。
林熾只看見其中一個人突然雙目圓睜,面露五衰之相,緊接着道心破碎。
那兩人修爲都不低,道心破碎後真元會炸的,林熾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躲開,卻見那死者的真元沒有炸開,而是穿過一個銘文,化入了勝者體內,整個人的氣息消散了。
林熾一頭霧水,心說這是什麼邪術,怎麼還能吸別人修爲?
然而他很快發現,這不是邪術,上古神魔們就是這樣在互相吞噬中壯大的。
無數人與他擦肩而過,越是高手,鬥得越慘烈。要不是這幾年妖邪頻出,亂局難收,升靈以上的修士出手已經很罕見了,各國蟬蛻更是人都難見一次。林熾從未見過這種諸天神魔亂斗的場面。
透過爐中火,林熾看見隱形的銘文在修士辯法時從靈臺裡“流”出來,周遭環境立刻會跟着變,升靈能讓江水逆流,燃雪沸冰,蟬蛻甚至能在一定範圍內顛覆光陰寒暑。
知道自我約束的修士還會以術法設個邊界,那些橫行無忌的,根本不管初春酷暑和盛夏風雪讓多少良田絕收,修士常出沒的地方,四季亂得一塌糊塗。
林熾卻驀地後退一步,後脊冒了一層冷汗。
銘文這一體系與法陣、符咒的區別在於,符與陣是人造的,只有銘文是“天成”的。
符咒更便捷,靠修士靈氣驅動,法陣複雜點,靠額外靈石供能。任何一個修士其實都能隨時自創符咒與法陣,只是大多不太高明,只有那些最簡潔實用、節約靈氣的纔會廣爲流傳。
而銘文不同,新的銘文不叫“新作”,叫“新發現”。銘文可以自己扭曲周遭靈氣流動方式,只要不是在百亂之地那種靈脈斷絕的地方,就不用額外上靈源。
連凡人也知道,銘文是天地本源之語,出自洪荒宇宙。日軌月相、晝夜輪換、萬物繁衍生息都在其中。
可他看見的銘文分明是從修士靈臺裡飛出去影響環境的!
就好像……銘文不是天地本源,而是道心的語言。
這怎麼可能?林熾一向認爲,人大多數時候都是自說自話的,那銘文豈非也是各說各的?那得亂成什麼樣?
這念頭剛剛一起,林熾七感劇震,荒涼混亂的神魔之爭赫然眼前。
北人自古好戰,劍修最多,最先崩潰的就是北大陸。
林熾眼前一白,險些被暴風雪埋了,他從化外爐中一眼看見了莽莽雪原……沒有崑崙山的時候。
他艱難地回憶起入門時讀過的史書,據說北大陸一度風雪成災,民不聊生。守着北境的劍宗看不下去,幾次倡議修士停戰,沒人理他。他又試圖用劍說話,挨個打過來,可修士本就是逆天掙命,九死一生,晚霜非但沒能鎮住四方,反而招來了更多的挑戰。
終於,北方落下那場著名的極寒天災。劍宗挺身而出,帶領門徒,在北邊用自己真元鑄造靈盾擋風。
化外爐中重現了當時的情景,因爲從劍宗等人眉心飛出去的銘文,正是林熾用爐火解析的。
修爲最弱的弟子真元最先耗竭而死,而他們人死,道心卻沒碎,道心沉入地下,周遭依然繞着銘文。絕大部分銘文會在片刻後消散,只有那些與劍宗同源的,在那強大蟬蛻的影響下保存了下來,顯形印在了地上,主人死後,殘留的銘文仍在幫同門引靈氣。
受劍宗庇佑的凡人設法送各種物資上山,見此,便將那些銘文拓印下來拿回家供奉。有見多識廣的老人知道銘文能自動引靈氣,便跟着描畫起來,一傳十十傳百,那銘文幾乎成了神聖的圖騰,鋪滿在房舍、市井、田間地頭……
林熾以爲他們徒勞,衆所周知:築基以上修士才能繪製銘文,半仙都不行,凡人就算拓得一模一樣能有什麼……
用……處……
林熾倏地屏住了呼吸,化外爐中火裡起了靈風,超出他想象的事發生了。
整個北大陸,有凡人的地方,出現了銘文之海。
連在一起,竟掀起了軒然大波。
那銘文之海瘋狂地抽取着散落各處的靈氣,匯聚往北方,有想趁火打劫的修士好像無端遭到了辯法強敵,他們甚至沒有機會知道辯題是什麼,道心就被那銘文的洪流擊碎了,真元隨之北上。
林熾突然意識到,築基以下不是不能畫銘文,而是效果微弱得近乎沒有,需要同時有成千上萬份,水滴纔會匯聚成海。
他驀地轉身,見靈氣順着人跡往北流,打穿了山川大地,成了地脈,大陸最北端,析出靈石。靈山拔地而起,從人最多的東邊往西。
凡間散落的銘文都是出自劍宗,又與他道心相互加持,靈山開始“隆隆”地被地脈堆起來的時,他神識剎那間與四海相連——
世上第一座靈山升起。
世上第一個月滿先聖降臨。
北大陸靈風澄澈,他道杳然無痕。
直至仙與人一起力竭,行至北原口,在這裡沉降的道心匯在一起,鏡子一般沉入地下,四角是當年撐起靈山的銘文。
它們一五一十地出現在瞎狼王面前,謝濋用最後的力氣擦了擦眼,將凍麻的靈感附着在視覺上,在“鏡”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眉心處也有一圈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