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築基丹, 典籍中沒有記載過第二種築基方式。用綿龍心煉築基丹的歷史遠比碎無塵飛昇的先聖們久遠,當然也比現世所有靈山都久遠。
綿龍珍貴也只是因爲長得慢,被捕殺過多, 這種靈獸對生存環境要求其實並不苛刻。它們雖喜溼熱, 但只要不是冰凍三尺, 成年綿龍都可以靠靈泵一樣的心保持體溫湊合活, 只是停止生長而已。它們還不挑食, 小魚小蝦、水草都可以吃,比金甲猙之類的飯桶兇獸好養活多了。
黎滿隴舉起手裡新到的升格仙器,打開開關, 周遭靈氣就被導靈金抽了進來,打出一道微微發綠的光, 能把水面照透, 直抵湖心。
只見這林中湖水底部, 生着一層密密麻麻的古怪水草,碰到光, 纖細優美的水草無波而動,成片地跳起舞來,頂端抽出頭髮似的細絲,在水中驚慌地抓撓一把,又縮回水草叢中。
“這是‘三日夢’, ”黎滿隴用吃力的喉嚨一字一頓地說道, “相傳, 一棵能給彌留之際的凡人延三天陽壽, 雖不能救命, 但將死之人能在這三天裡無痛無病,甚至返老還童, 得個體面死。太歲,這種草,我只在靈獸場的殘卷上看到過。據說在古時候,野生綿龍最喜食三日夢葉,死後屍身落下,綿龍心又能催發大量的三日夢種子。哪裡有‘三日夢’,哪裡就有綿龍。後來這種共生關係被人打破,大量三日夢被綿龍啃食,又得不到綿龍心,所以漸漸滅絕了。”
奚平問道:“可是沒有綿龍心,三日夢不是發不了芽?”
黎滿隴說道:“我們挖了一些種子帶回了村裡,發現只要在水草根鋪一層青礦粉就能催發——它好像跟書上記載的不一樣。不過我看的那本殘卷只是靈獸場裡下層修士們的閒書,不嚴謹也未可知。”
奚平搖搖頭:“書上記錯的可能性不大。”
不是信任蜀人的學術水平,而是“龍草共生”、“共生關係被人爲打破”、“嬌氣的珍貴水草”滅絕是環環相扣的。假如秘境外的三日夢也能用靈石養,那這種又能延壽又能飼養綿龍的好東西不可能留不下來,那些有錢人能把家裡魚池子都種滿了。
秘境外,人工養殖綿龍,滅絕了三日夢;秘境裡綿龍消失,只剩大量三日夢……這兩種都不是自然情況。
也就是說,南海秘境很可能像破法籠罩的陶縣一樣,也存在某種人定的規則——比如不能築基。
或者說……不能有道心。
制定規則的人只剔除了綿龍一種動物,甚至篡改了其他與綿龍有“捕食共生”關係的動植物習性!
奚平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再問一遍,闕如,你們真不想暫避到陶縣嗎?你們不覺得這地方……這地方就像個人造的琉璃球,待在裡頭不嚇人嗎?”
他聲音裡彷彿都起了雞皮疙瘩,黎滿隴卻笑了起來——他最近聽說了,這位陸吾中的神秘太歲居然只是個沒有普通凡人年長的年輕人。
不知爲什麼,黎滿隴並沒有什麼神位崩塌的幻滅感,反而覺得多了幾分親切:近來總是想起太歲的聲音在轉生木裡響起,混在口齒不清的百亂民中一起學南闔小曲的樣子。
“太歲,”黎滿隴緩緩說道,“陶縣禁靈的幻夢不是人造的嗎?”
奚平一愣,聽這嘗過世上所有淤泥味道的老人又說道:“陶縣外,秘境外,就不是什麼人編織的幻夢了?”
“人就是靠編制幻夢和規則活着的。”王格羅寶察覺到了餘嘗的猶豫,笑了一下,“不融入靈山,也是融入別的——每個人腦子裡的天經地義和公序良俗,不還都是一樣的東西?不然你說,爲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縣令扔一紙判決書就能殺人?靈石尚且有些用場,金銀銅幣又管吃還是管喝,爲何能讓你無所不有?”
餘嘗笑了笑,不做口舌爭辯,心說:吃飯能活,吃屎也能活,你怎不吃屎?
他就是對一切讓他想起靈相黵面的東西深惡痛絕。
王格羅寶好像一條訓練有素的狗,一偏頭就能聞出別人心裡想什麼,好脾氣地點頭道:“我的錯,你我這樣,確實有點一廂情願。不如這樣吧,你我旁敲側擊,問問西王母殿下的想法——看她是選屈從本能,還是逆天往前一步?”
“你打算怎麼開口?”餘嘗涼涼地問道,“說我們往你影子裡下了含沙射影,偷看你入定,還有個‘旁觀者清’的小小建議送給你?我說王格兄,你明天早膳是不是想吃毒瘴餡的燒餅?”
王格羅寶笑道:“我們爲什麼要親自說?”
姚啓挺幸運,用陸吾面具假扮的侍衛跟他本人還挺像,都是溜邊話少、恨不能所有人都看不見他的款式。而且不料西王母也喜靜,這種影子一樣的人合她眼緣,姚啓每天就值守在西王母院外,比常鈞離得近。
雖然大邪祟們密談的時候不會讓侍衛聽見,但朝夕相伴,還是能看出很多東西。
但子明兄這一輩子,走運的時候實在不太多,比如這天,黃曆上寫的大概就是“不宜早到”。
姚啓提早一刻跟同僚換崗,剛站定,正好趕上照例拜訪的王格羅寶出來。這位蜀人高手熱情有禮,從不像其他升靈一樣眼高於頂,西王母手下的侍衛們都喜歡跟他打招呼。唯獨姚啓,看見這修蜜混血就汗毛倒豎。脊樑骨旗杆似的戳在後背,他僵硬地跟另一位同僚一起恭送客人,許是姚啓同手同腳的姿勢很特別,王格羅寶還多看了他一眼。
姚啓被他親切一笑激起了一後背雞皮疙瘩,下巴頦戳到了胸口上,沒注意王格羅寶走過之後,他與另一位守門侍衛的影子水波一樣,邊緣處微微盪漾了起來。
王格羅寶一走,西王母的房門院門就全自動關上了,應付大邪祟一定很心累,她每次見完人都得入定調息,在這方面姚啓甚有同感。
但她入定時間越來越短,結束時還會有不太穩的靈氣溢出——通常只有剛入門的小弟子入定時不小心睡着,驚醒後纔有這種靈氣波動。
西王母這種修爲,按理說不應該,她遇到什麼難處了?
姚啓心想:想必“天諭”也不是那麼好接的,她身負復國重任,也是壓得舉步維艱,修行本來就是逆水行舟啊。
可這念頭剛一閃,姚啓自己就是一愣,拍了拍自己腦門:“我想什麼呢?”
餘嘗纔剛試着將一個念頭植入這對小侍衛腦子裡,其中一個人就差點掙脫了含沙射影,不由得有些意外,目光落在姚啓身上。
這小子有什麼古怪?
被含沙射影籠罩的人,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影子植入不屬於自己的念頭,再將心裡所想說出來給影子裡的大邪祟聽見。
餘嘗立刻又給了姚啓灌了一個念頭:她想以升靈身修爲獲得別家蟬蛻才摸得到的靈山權柄,肯定是得受罪的,沒點“無我”的勇氣可擔不起。
這念頭還沒落穩,姚啓又一激靈,心道: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姚啓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腦子裡轉的一定是宛語。幸虧他和常鈞南闔語都不靈光,連猜再蒙地聽還倒罷了,讓他們流利地說可太難爲人了,因此逼着鍍月峰給陸吾面具做了特殊的改良——只要戴上,不管這倆冒牌貨本身說的是什麼語,別人會在明白他們意思的同時,自動聽成本尊的語言和口音。
只是兩條:如果姚啓說宛語,聽話的人得恰好能理解宛語,而且每種語言都有特殊的表意,沒法百分之百匹配的遣詞用句聽起來會有種古怪的錯位感。所以戴這種陸吾面具,得儘可能少說話。
如果此時使含沙射影的是南闔人,姚啓那些無意識的話三兩句就會被聽出古怪。也幸虧餘嘗是楚人,出身宛楚邊境,宛語遠比快失傳的南闔語熟悉,不但沒聽出問題,還覺得這個南闔人說話比別人清楚。
餘嘗大奇,稍一探就知道此人不過是個小半仙,靈骨都沒洗出來的那種,正要仔細研究,便見另一個南闔人跑過來。許是怕打擾西王母入定,那跑來的南闔人沒開口說話,只遠遠地朝這古怪的小侍衛打手勢,似乎是叫他去哪的意思。
餘嘗本人不在南海,含沙射影得靠王格羅寶下符,沒法自由控制,小侍衛一走,今天這符咒就算廢了。餘嘗當機立斷,不再研究這不知名的小半仙,仗着自己修爲高,強行奪走姚啓和另一個站崗侍衛神智——半仙而已,事後頂多失憶,未必能發現他的符咒痕跡。
一對守在西王母院門前的侍衛目光同時呆滯,變成了含沙射影的牽線木偶。
姚啓僵硬地擺擺手,打發走同僚,隨後開口說道:“我聽人說,蟬蛻就是合道,合了道,就有一部分屬於天地靈山,不單是凡俗身了。公主殿下承蒙天諭,是不是就要提前合道了?”
另一尊牽線木偶神識同樣被餘嘗壓制,餘嘗用他的嘴自問自答道:“不知道,我修爲低微,可想象不出來。只是細想可怕得很,那豈不是‘我’被靈山控制了?”
正這時,楊婉在日課中重蹈覆轍,再一次被恐懼從登天路上拽了回來,又不知何時自動打開的六感一五一十地聽見了門外侍衛的私語。
“是‘合道’,什麼被靈山控制?我正道中人,本就是要參悟靈山傳承的。”
“參悟歸參悟……可若是合了道,以後所思所想,究竟是出於本心,還是來自靈山呢?”
楊婉心頭一動,這兩個侍衛的話剛好點中了她入定心境。
“若是能自然‘合道’,修爲境界一定極高,本心就是靈山心,出自哪,有什麼區別呢?只是殿下才升靈,境界離合道還遠着呢,靈山這回怕是天將降大任,揠苗助長。”
“那不就是削足適履麼,唉,殿下眼下恐怕是很難熬,我見她入定時間一日短似一日。”
楊婉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牆上掛鐘,發現自己方纔從入定到驚醒,甚至沒有一盞茶的功夫。
便又聽她那平時寡言少語的侍衛嘆了口氣:“聽說我瀾滄山以前有二聖留下的鴛鴦劍陣,當年我們掌門練功出岔,鴛鴦劍陣被四國蟬蛻高手聯手逼迫方纔消散。若是能有新的合道之人,鴛鴦劍陣也能重現人間吧……唉,就快到國難日了。”
這時,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有族人跑來拉走了其中一個侍衛,似乎是有什麼事喊他幫忙。西王母御下十分寬厚,守門的不要怠慢到兩個都跑光就行,遺族漂泊在外,比起主僕,都更像親人。
對話戛然而止,楊婉愣怔半晌,赫然明白了自己跨不過去的坎是什麼,她走到窗前,眼神堅定了下來。
與此同時,姚啓影子裡的含沙射影倏地散了。
姚啓“唔”一聲,太陽穴一陣劇痛,抱着頭蹲了下來——拽走他正是常鈞。
同爲半仙,人家魏誠響是從邪祟堆裡殺出一條血路來的老江湖,姚啓常鈞卻是溫室裡長大的花。
要不是魏誠響分/身乏術,奚平實在不放心他倆蹲在大邪祟們身邊,便規定每隔半個時辰,在轉生木裡報一聲平安,以防遇到什麼意料外的危險。
常鈞一把扶住他,讓奚平將姚啓神識拽回破法空間再送回來——破法裡能洗掉一切附着在神識上的玄門手段。
“你神識方纔跟被麻痹了一樣,怎麼喊都不應。”常鈞聲音微微發顫,“是……是不是含沙射影?”
姚啓喘着粗氣,一後背冷汗,兩人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摸出一枚小小的升格仙器,擋住高手掃來的神識。
隨後姚啓從懷中拿出個小喇叭——那是一個凡人的錄音機,點了回放。
方纔他自言自語以及與同僚的對話一五一十地放了出來。
飛瓊峰上的奚平陡然坐直了。
瀾滄山鎮山神器?餘嘗爲什麼會提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