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鈞嘴裡嘀咕着各種可怕後果, 困獸似的在原地走來走去,雙手焦躁地亂顫。
姚啓則發傻似的,“呆呆”地盯着他——不盯不行, 常鈞看似亂拍的手在打“指蜜音”。
姚家家教太嚴, 姚啓小時候從來沒出去鬼混過, “蜜音”是他得知奚平用來傳過消息後, 被害妄想發作, 唯恐有一天別人也用這玩意傳音害他,逼着自己死記硬背來的。說來也奇怪,調皮搗蛋用的暗號學起來容易極了, 混着混着莫名其妙就會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學來的, 可要是將這玩意當一套語言暗號正經學, 那簡直比經脈詳解還難背。
姚啓對蜜音沒那麼熟悉, 恨不能將常鈞的手盯出個窟窿。
常鈞打蜜音問道:“準備好了嗎?”
姚啓愁眉苦臉地用腦袋撞了一下牆,表示可以。
常鈞:“不能再拖了, 就今晚。”
倆人打定了炸銘文脫身的主意以後,就摳着腦漿,將羅青石十四年前教的銘文常識撈出來回憶了一遍——銘文高深,潛修寺只不過是個凡人開靈竅的地方,本來是不教的, 拜奚士庸所賜, 他之後的備選弟子莫名其妙地多了一門加課, 讓偉大導師羅青石和弟子們又多了一個互相折磨的機會。
最後, 他倆根據百亂之地的季風氣候特徵, 計算出子夜時分炸銘文,造成的傷害應該是最小的。算時辰不難, 凡人的東西那些邪祟們碰都不屑碰,懷錶之類的東西都給他們留下了,倆人卻已經因爲臨陣退縮錯過兩個午夜了。
常鈞:“時間快到了,再衰三竭,再不行,咱倆可就真不行了!”
打完這一串蜜音,他不等姚啓答話,自己先泄了氣,一屁股坐在旁邊:“士庸當年怎麼就能那麼果斷呢?”
姚啓抿抿嘴,無地自容地低了頭:“可能那就是庸人和天才的差別吧。”
常鈞蜜音也不打了,開口說道:“算來我這一輩子,要就這麼死了,除了生卒年份,根本沒別的好寫……子明兄,你說咱倆這算什麼呢?”
不知爲什麼,這句話好像突然戳進了姚啓心裡,“算什麼呢”反覆在他腦子裡迴盪。
姚啓突然想起潛修寺的蘇師兄,最後一天將他們送走的時候,曾挨個叮囑勉勵過。輪到他這倒數第一名,蘇師兄可能是實在找不出什麼優點了,也沒有硬誇,只對他說道:“子明,十年一屆玄隱山大選,一代人,整個大宛也不過遴選二三十人,你來過,就已經是‘人尖’上的尖了,要對得起自己啊。”
要對得起自己……
荒野上散落着零星的百亂民,好像在徒勞地從野火罅隙裡尋找食物,時而發出只有他們自己能懂的尖叫。
意思是“沒有蹤跡”。
魏誠響收到他們的暗號,掏出姚啓的弟子名牌看了一眼。她沒敢用自己半仙水平的符咒,穿戴了一件奚平那弄來的“不見蛇鱗甲”,隱沒身形混在百亂民中間。
“西王母的秘境應該是當年的瀾滄舊物,太高明瞭,”魏誠響對奚平道,“弟子名牌沒反應,不知道是被秘境阻隔還是我們找錯方向了,這怎麼辦?我說大侄子,名牌主人——就這個姚啓,他靠近自己名牌的時候,會有特殊感覺嗎?”
奚平沉默了一瞬,還是忍辱負重地回道:“據說有。外門弟子職務調動,或者回潛修寺進修時纔會臨時拿回自己的名牌,據說這玩意有警醒作用,能提醒人銘記身份什麼的,反正我是沒感覺到,估計也就是個儀式感,你不要太指望。”
魏誠響心道:這都什麼虛頭巴腦的廢物,玄隱山就會搞這些繁文縟節。她正要說什麼,靈感突然被觸動,猛一擡頭,只見不遠處分明空無一人的荒原裡“無中生有”,迸濺出一點靈氣。此時南闔半島的天已經潮得快滴水了,那處卻飛出了一簇火星!
“這是什麼神通?”
奚平一縷神識在她脖子上掛的轉生木牌裡,倏地一愣,經年舊事忽悠一下重現眼前。
“那不是神通……是有人引爆了銘文。”
儘管做足了準備,避火銘文引爆的動靜卻不在姚、常兩人的意料之內:那銘文遠沒有當年奚平炸丘字院時那麼大的動靜,只炸裂了關押他倆的牢房,火星沒能衝破升靈的秘境便被擋了回來。
對人的傷害卻極大,兩人同時被炸飛了出去。
姚啓眼前一黑,有種自己被撞碎了的錯覺,有那麼一瞬間,他在朦朧中糊塗了,眼前甚至開始過自己乏善可陳的一生。
怒罵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比他聽力恢復得快得多,姚啓還沒回過神來,身上一緊,已經給束靈的符咒困住了!
西王母手下的邪祟們反應極快,迅速趕來收拾了他倆。
姚啓被人從地上一把拎起來,耳畔“嗡”一聲,捱了一記大耳光,將他昏昏沉沉的神智都打醒了。
完了,徹底失敗了!
姚啓知道,邪祟往往會將秘境放在窮鄉僻壤之地,沒有銘文鑰匙的根本找不到入口。方纔那差點將他震成碎片的爆炸非但沒傳出去,還激怒了這裡的邪祟!
姚啓吃力地睜開眼,看見常鈞也被人死狗一樣地拖了過來,七竅都在流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邪祟們將他二人扔在一處,並未將他們重新關起來,而是殺氣騰騰地圍成一圈,用南闔古語七嘴八舌。他們似乎在爭論殺不殺這兩個宛狗,其中一人說到一半沒了耐心,抽出了佩劍,先砍向了常鈞的腿。
姚啓心裡的血都凍成了冰:不!
就在他目眥欲裂時,整個秘境突然劇烈地震動了一下,邪祟們一靜,驚駭地擡頭望去。
這秘境上空隱形的銘文成片地亮了起來,緊接着,警報呼哨聲和裂帛聲響起,“嘩啦”一下一塊銘文消散,暴虐的符咒衝了進來。
他們被發現了,有高手在強攻秘境!
方纔在荒野上搜索的百亂民們田鼠一樣,一個都看不見了,魏誠響驚魂甫定地撤出了二里地,落到一棵枯死的大轉生木腳下,踉蹌半步才站穩。
她迅速放出神識,往周圍一掃,見還算安全,便伸手探入轉生木樹洞中一擰。
只聽“嘎吱”一聲,齒輪和軸承轉動聲響起,樹下一塊巨石挪了位置,露出一扇隱蔽的機關門。
魏誠響拿出方纔撈人用的乾坤袋一抖,被仙器護在裡面的百亂民們便一個接一個地從口袋中跑了出來,不用她吩咐,便從那樹下的機關裡魚貫而入,鑽進了地下,一縷蒸汽冒出,完美地融進了地上的水汽中。
直到這時,修士交手掀起的靈風才涌動過來,魏誠響確認着什麼似的摸了摸身上完好的潛行鱗甲:“娘啊這都誰啊,來得也太快了!”
姚啓他們拼命炸出了幾顆稍縱即逝的火星,奚平確認了西王母秘境的藏身之地,當機立斷,讓魏誠響引燃了大宛南礦專用的信號彈。
這東西雖然是專門給駐礦管事配的,歸根到底出自玄隱山,奚平要多少有多少。
信號彈分不同等級,魏誠響炸了一顆“十萬火急”的,整個大宛礦區全境可見。扔完後她就毫不猶豫地立刻抽身撤離。然而饒是這樣果斷,竟還是險伶伶地與一撥黑衣人擦肩而過……幸虧西王母的秘境吸引了注意力,鍍月峰出的仙器靠得住。
那些黑衣人們二話不說便朝西王母的秘境一通亂砸,當中不乏築基高手。
魏誠響被突然爆發的靈風捲得有點喘不上氣來:“駐礦辦?不對啊,別說駐礦辦,天機閣都未必有這個反應速度。”
“那必須,”奚平道,“除了恨之入骨的前夫,還能有誰?”
魏誠響:“……”
忘了這茬。
“各國雖亂,但局勢瞬息萬變,都不好說。其他國駐礦辦出事,隨時可能引來內門高手,唯獨大宛現在等於沒有內門。”奚平說道,“柿子找軟的捏,東皇用腳趾頭想也猜得出西王母他們會把秘境搬到大宛礦區。他一天十二個時辰,十個半都在扎西王母的小人,要是以此爲道說不定已經月滿了,比你瞭解楊婉。”
“好樣的,”魏誠響裹緊潛行鱗甲,回到了西王母的秘境附近,“你們男人的心胸真是從來不讓人失望。”
“這怎麼話說的呢,也不能一杆子打死,你看我就很遼闊啊。”奚平爲了證明他“遼闊”,將臉皮扒下來坐在屁股底下,“姨——留神東皇,潛行鱗甲瞞不過升靈耳目,換陸吾的靈相面具。”
他話音剛落,魏誠響一眼看見東皇戟從天而降,直接將秘境撕開了一條縫。
西王母和廣安帝君不在,東皇這唯一的升靈碾壓全場。
趁着雙方混戰成一團,魏誠響將靈相面具往身上一抹,變成一個黑衣人模樣,抹去鱗甲跟着東皇的人混了進去,東皇得意的笑聲在頭頂回響:“那娘們兒和她養的小白臉有的是好東西,誰先拿到是誰的!”
東皇手下都是常年活躍在百亂之地的真邪祟——當年“昭雪人”那種——這些貨色築基就是爲了橫行無忌,根本不修心,道心反噬走火入魔了就死,行事毫無底線。聞聽此言,眼都藍了,打了雞血似的爭先恐後的往裡衝。
秘境打破,姚啓和他名牌之間的阻隔沒了,名牌立刻微微熱了起來。
奚平囑咐道:“半仙,量力而行,別逞能。“
魏誠響:“少廢話。”
她撒丫子往弟子名牌指的方向衝去,一開口發出低沉的男聲:“這邊!”
沒頭蒼蠅似的黑衣人以爲她找到了什麼寶貝,本能地跟着她衝。看守姚啓和常鈞的邪祟眼見大批敵襲,被迫迎戰。
迎面一個築基修士橫劍便砍向魏誠響,魏誠響往對方劍下一鑽,將他留給身後的黑衣人,就地滾進了旁邊樹叢。樹叢和潛行鱗甲一下隱沒了她身形,她在鱗甲中一進一出,再滾出來時,已經用靈相面具將自己捏成了方纔砍她的人。
姚啓和常鈞這會兒已經緩過來了,死裡逃生……還沒完全逃出來,正驚駭地面面相覷。
修士鬥法,靈氣自然亂滾,有靈氣可以用了!
常鈞率先回過神來,氣沉丹田,用靈氣去彈自己身上的繩索,纔剛將腿掙脫,便見一個“邪祟”朝他們跑了過來。
常鈞大驚失色,大肉蟲子似的在地上蹭着爬,慌亂中頭頂撞在姚啓鼻子上,鐵頭神功好懸沒把姚啓眼淚撞下來。
“別哭,別亂動!”常年跟邪祟鬥毆的魏誠響甩符咒的速度堪比當年龐戩,兩張封口禁行的符咒瞬間落在兩人身上,並指如刀,將兩人身上的束靈繩索劃了開,把陸吾面具、轉生木牌和姚啓的弟子名牌一起丟了過去,一個指響解開自己符咒,“也別愣着!”
姚啓和常鈞都是南礦文職,用不慣陸吾面具,情急之下腦殼過熱,一起變成了此時魏誠響僞裝的模樣,仨人三胞胎一樣大眼瞪小眼。
魏誠響:“……”
名門正派挑弟子的標準裡是不是有一條叫“夠缺心眼”?趙檎丹當年剛叛逃的時候也是這種風格……所以那一戳一泡壞水的太歲到底怎麼混進去的?
“慚愧,”奚平道,“我是靠純良坦誠打動恩師保送的。”
姚啓和常鈞慢了半拍反應過來,忙用陸吾面具分別將自己變成看守他們的邪祟模樣,跟着魏誠響往激戰圈子外跑,剛繞過原本關押他們的牢房,便見兩個西王母的人慌張地跑過來,老遠用南闔語叫道:“敵襲,快設法通知殿下……”
然後兩個邪祟話音戛然而止,震驚地盯着姚啓和常鈞——好巧不巧,這倆邪祟正是姚啓和常鈞變化的“模板”。
魏誠響眼前一黑:絕了。
她不等別人說話,率先跳出這兩對“雙胞胎”的圈子撇清自己,戒備地喊了一個其中邪祟的外號:“二鬼,你們怎麼回事?!”
她曾在西王母手下做過供奉客卿,雖然沒深交,但很多人她是認得的,名字一喊出來,立刻被邪祟默認成他們那邊的。
本尊怒不可遏:“有細作,拿下!”
姚啓和常鈞本來就暈暈乎乎的,再加上不會說古闔語,戳在那的表情已經不打自招。
魏誠響立刻加入邪祟那邊,緊跟着朝這兩位潛修寺的“高徒”拔了劍,“怒不可遏”道:“好大膽子!”
她嘴裡喊得熱鬧,腳下卻慢了半拍,等那兩個邪祟衝上去,便出手如電,在身後將人放倒了。然後她一氣呵成地將兩人手指劃破,抹到一塊轉生木牌上,奚平不費吹灰之力地拘走了這兩人神識——魏誠響到底下不去手殺西王母的人,這是最保險的。
她將兩個邪祟身上的東西搜出來,把沒知覺的軀體收進乾坤袋。
常鈞這才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敢問閣下……”
魏誠響一笑:“陸吾,無名小卒。”
姚啓:“……”
人家居然是平民出身、剛開竅的開明修士,什麼“人尖的尖”,蘇師兄騙他!
魏誠響熟練地帶着兩根棒槌躲起來觀戰:“東皇這麼囂張地來抄家,看樣子是知道西王母和廣安君不在?”
奚平“唔”了一聲:“百亂三傑,餘嘗首鼠兩端;東皇也不可能只跟餘嘗勾搭,王格羅寶那邊肯定也有聯繫。”
魏誠響:“……他們私下裡兩兩一組,行吧我知道了,東皇現在肯定設法將西王母堵在南礦了——我說,這一局讓楊婉先出局真的好嗎?剩下這些更不是東西。”
“楊婉不會出局。”奚平用一種奇異的聲調緩緩說道,“我要驗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