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無心蓮拘進來的神識就好比是一捧水, 穿在神識裡的藕帶就是“取水”的容器,雖然容器一般不會影響水的味道,但水往哪邊流、是什麼形狀, 幾乎都是容器決定的。
奚平這一碗“水”本來在密封的“瓶子”裡待得好好的, 當着濯明的面, 眨眼間化了汽。總是七嘴八舌安靜不下來的無心蓮都凝滯了。有那麼一時片刻, 蓮藕深處跳動的心停頓了一下, 濯明以爲他死了。
不,不對。
濯明很快回過味來,神識自盡是異常痛苦的, 不可能這麼幹脆——這更像那“煙雲柳”將探出的一部分神識收回去了。
東座深處,無心蓮像一隻被激怒的巨獸, 枝蔓聳動着咆哮起來。
這不可能!
同有伴生木, 濯明當然知道對方來東衡之前, 肯定會在別處的伴生木裡留神識,但那是升靈之前——煙雲柳的隱骨附在其神識上, 九天雷劫當頭落下時,他頂着升靈雷劫和隱骨重塑的雙重壓力,根本不可能在那麼遠的地方分心。
不管他在哪留了神識,隱骨重塑的時候一定都是收回到化外爐附近的。那之後他又一直在月滿眼皮底下狼狽躲藏,哪有機會外逃?
何況無心蓮百分之百確準, 他方纔將那人的神識完完整整地從身體裡剔了出來!這不可能!
濯明擰身, 幾十根藕帶像出洞的毒蛇, 一個猛子扎進池底。
隨即雪亮的劍光掃過, 那些兇猛的藕帶被一劍斬斷, 奚平“破土而出”。
在化外爐中見到那所謂“惠湘君”時,奚平就覺得很不對勁了。
首先惠湘君是永春錦, 她的道心繼承自上古魔神。雖因個人領悟,道心多少會跟初始情況有偏差……惠湘君的情況看來偏差還挺大,但那畢竟是她的起點。她由此入道,烙在本命器物上的道心不會沒有溯源。而化外爐裡的所謂“道心”就像個“破法說明書”,完全沒有永春錦的痕跡,這就太不正常了。
第二個激起奚平疑心的,是那個將萬物“銘文化”的敘述方式。那一段對他來說過於熟悉,要不是當時戳在金光裡的是個漂亮大姑娘,他幾乎以爲是三哥在跟他說話。
但仔細想想就知道不對,惠湘君也是頂級靈感的可能性不說沒有,但微乎其微。
她當年破格入三嶽內門的時候才築基,在三嶽中座只有當弟子的資格,弟子入門是要仔細查看資質的,有特殊資質的三嶽都有記載。頂級靈感極其稀有,能保持基本正常的神智入道的更是罕見,與丹、器這種對“穩定”要求很高的道幾乎不能兼容,如果惠湘君真以頂級靈感身成功入了煉器道,那她立心入道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是個奇蹟了,三嶽山不可能那麼不重視她。
化外爐中一切見聞都讓他覺得詭異,而以奚平當時卡在半步升靈的微末修爲,項榮和懸無都不大可能讓他產生詭異感——他真對上那二位,恐怕連“想法”都來不及閃一下就灰飛煙滅了。
那麼……在化外爐中做手腳的似乎只可能是濯明。
當時看起來已經聽天由命的濯明。
奚平在化外爐裡和他三哥簡單交換了意見,從上古魔神無心蓮、到濯明能將三嶽山範圍的其他植物變成無心蓮,再到奚平曾經在水中氣泡裡看見過的秋殺的臉……綜合種種,兩人不約而同地有一個猜測,無心蓮的神通很可能是反向奪舍:殺死肉/體,囚困神識。
這就很麻煩了,因爲大家都有伴生木,奚平利用轉生木的種種操作在濯明眼裡都是透明的。那禿子有頂級靈感,修爲還比他高,他跟三哥多說兩句話都會被無心蓮到處都是的眼睛捕捉到,誰也不知道“反向奪舍”怎麼操作、怎麼防。
但奚平能肯定的是,萬一濯明有歹意,憑他自己的半吊子水平,做個假神識什麼的,肯定瞞不過對方的眼。
“如果我是無心蓮,整個三嶽山脈、甚至東衡城都不可能有我的死角,不管你把種子藏在哪,我一眼掃過去心裡都有數——除了你自己身上。”周楹當時給他傳音說,“照庭殘片敢對蟬蛻亮劍,沒人想驚動你師父,但我知道你爲了保護他,會將他的視線隔絕在靈臺內,也會利用這一點避開他。你靈臺上、照庭殘片身邊,是我唯一不會觸碰的地方。”
因此奚平將他身上最後一顆轉生木的樹籽裹在清心丹裡,吞了下去。
那最低等的丹藥很快直上靈臺,按下了他在電閃雷鳴中七上八下的心緒,同時,也將一顆沉寂的樹籽藏進了照庭的劍光下。
奚平和秋殺聊天的這一會兒工夫裡,種子自然發了芽。伴着照庭急而怒的震顫,他一縷藏在其中的神識隨發芽的樹種在靈臺中重新浮現:“師父,這回沒準我又能坑來個新神通……哎喲!”
他被照庭打了。
隨後,樹種在照庭的劍光下湮滅,奚平的神識徹底從種子裡掙脫出來,完全復甦體內,轉瞬便將五官上殘留的無心蓮痕跡收了。
奚平用劍氣暴力將濯明掃開,伸手一掃便將化外爐收入芥子,一把抓向水中的爐心火。
他先前擔心濯明已經完全控制了化外爐,現在看來還有機會!
爐心火卻抓不起來,紋絲不動地停留在原地,反而灼傷了他的手。
奚平面不改色——別說燙一下,炸個外焦裡嫩跟濯明撕他神識比也都是和風細雨——緊接着他看見火苗裡有個人影一閃而過,毫不猶豫地,他將神識探了進去。
濯明瘋了,同爲魔神傳人,他知道沒有月滿震懾,奚平神識復甦的剎那,一定已經流轉進了無數轉生木中,滴水入海,再不可能抓住了。
“去死!”
他的暴怒像南蜀諸島的火山,一旦噴出來,本來就不多的理智根本蓋不住。
濯明年幼時,一隻不知名的小雀誤闖了他家,羽毛絢爛得像是把一春一夏披掛在身。他欣喜若狂,精心拾掇了一個小籠子,愛得不知怎麼好。
可惜,他的心從來就一錢不值,那小雀兒先是在籠子上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然後絕了食,不到一時三刻就死了。
從那以後,濯明恨上了所有背生雙翼的東西。
他信任的、喜歡的,羨慕的、想留住的……全都會背棄他,無一例外。不論他怎樣推陳出新地怪誕着,也沒有誰會多看他一眼。
他彷彿命中註定一無所有,只能與那些充滿腐臭味的蓮藕爲伴。
濯明留在爐火中的神識山呼海嘯地撲過來,就算藕帶在劍氣下不堪一擊,他在神識上也是碾壓級的。奚平探入火裡的幾道神識一照面就被他絞殺,水中熾烈的火苗將他整隻手臂捲了進去,不斷的神識損傷讓他太陽穴劇痛。
沒時間跟這瘋子耗了,再這麼折騰下去,可別再把項寧招來。
奚平立刻放棄了跟他較量神識,單手拽出了太歲琴,幾個鋒利的琴音追着濯明的本體彈了出去。
像濯明這種每天跟自己撕扯的癱瘓升靈,戰力都不會太強,先前只不過是仗着境界壓制。現在兩人同爲升靈,奚平掄起太歲琴照他腦袋來一下都能給他敲個大包。變着角度的琴音削下了半棵無心蓮,追得濯明狼狽地到處躲,一路將他真身逼到了爐心火附近,奚平令人猝不及防地從芥子中摸出化外爐一扣,將兩人一火同時扣在化外爐的大鼎裡。
爐心火一入爐中,那原本豆大的火苗“轟”地燒了起來,大火將爐中逼仄的空間無窮拓寬,容山吞海,繼而將濯明的神識也甩了出去,消失在爐中的天地裡。
奚平手一抖,甩落了燒焦的殘肢,白骨從斷袖中飛快地長出來,接着利落的經脈與血肉令人眼花繚亂地往骨頭上包,眨眼間完好如初。
濯明腰以下的無心蓮變成了普通的人腿,兩人相隔數丈目光碰了一下,濯明驀地往一個方向飛掠而去。
奚平一回頭,見遠處有一座鋪滿了晚秋紅的山,高千仞,山頂生着一簇特別的古木。
與經常亂糟糟到處躺的轉生木不同,那樹身挺拔得像尺子比量出來的,足有十丈餘高,一看就是硬木。層層疊疊的闊葉遮天蔽日,沒來得及掉光的瓊花與雲層混在一起,一眼看不清哪裡是花、哪裡是雲。
它們生在山頂,像山上又長了一座山。
一聲清音遠遠傳來,青鸞在樹間掠過,裙襬似的長尾在半空留下彩虹。
與晚秋紅伴生,長在百丈雲上,周遭必有祥瑞出沒……那難道是傳說中的永春錦?
奚平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因爲實在沒想到永春錦會長成這樣。林熾和秋殺都說永春錦“嬌貴”,提起來聲音都會放輕,好像永春錦是朵蒲公英,聲氣大了能吹散,好傢伙誰能料到這大樹“嬌”得跟青龍塔似的?
那兩位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濯明已經搶先一步,朝那山巔飛了過去。
此時擡腳要追時已經來不及了,奚平眼前又有蓮花小印閃過,他再次被無心蓮困住。
見了鬼了,妖怪禿瓢,多看他一眼也能着道!
濯明知道他神識已經散開,抓不住了,只是將他在原地困了片刻。等奚平清理了無心蓮的印記,掙脫出來的時候,無心蓮藕帶已經螞蟥一樣刺入了永春錦的樹身。
濯明從秋殺那裡拿到爐心火,就是爲了暗算項榮,他對惠湘君那八百年的死鬼興趣沒那麼大——頂級靈感的人常有種看透一切的傲慢倦怠,懶得聽別人的道——因此即使拿到了化外爐,也只是隨手往蓮池底下一收,沒急着看。
可是煙雲柳要搶,那就不一樣了。
剎那間,承自上古魔神的浩瀚信息幾乎將他滅頂。永春錦是煉器道,與孤注一擲的劍道不同,煉器道極其龐雜,一枝一葉萬事萬物都能揣摩。
濯明像吸水的海面,貪婪大口地吞吃着那道心,七竅應接不暇,已經被撐裂,他一臉血地把嘴角咧到耳根——逮不住煙雲柳,那就把他最想得到的化外爐徹底消化,讓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頂着月滿的壓力、拼命想拿的東西是怎麼沒的!
這時,奚平終於追了上來,人沒到,琴音已經先掃了過來。
濯明側身閃開,大笑道:“你怎麼就會這一招?”
“管得着嗎,”奚平不歇氣地連發三劍,封住他退路,“砍得動你就行!”
濯明乾脆也不躲,鬼魅似的直接鑽進了永春錦的樹身,太歲琴裡的劍氣直奔樹身而去!
奚平一驚,人影一閃已經落到永春錦樹身前,倉促地擋住飛出來的劍氣,被自己彈的劍氣撞出了數丈遠,後背一下撞在另一棵永春錦上。
永春錦上突然爆出大量的藕帶,繩索似的纏縛住他四肢,一下掰斷了他彈琴的十指,下一刻,又被一道築基級的業火符彈了出去。
然而符咒沒能傷到那些藕帶。
奚平雖然是升靈的修爲,符咒還是低等的——這還是他前一陣惡補的結果了,不然他使的順手的符基本都是半仙級的,怕是能笑掉濯明的藕。
奚平驀地擡頭,看見越來越多的永春錦被藕帶污染,那代表濯明在飛快地蠶食鯨吞永春錦中的道心。
一旦無心蓮完全控制住爐心火,化外爐就算廢了。哪怕林熾把錦霞峰吞了,一夜蟬蛻月滿也掌控不了化外爐了……之前種種豈不都是白費?
奚平怕傷了永春錦,投鼠忌器,不敢在林中用他師父的劍。情急之下,他簡直有點病急亂投醫,不假思索地將這段時間惡補學來的手段一股腦地使了出來。
可那會兒補的都是築基級的神通,他也根本沒來得及融會貫通,搭配得一塌糊塗。
濯明遊刃有餘地推推擋擋,奚平越是自亂陣腳,那死禿子就越興奮,人來瘋似的在永春錦林中且逗且走。
“剛纔那招從哪學來的,玄隱山不教符咒基本功嗎?”
“來得好,就是沒用,嘻嘻!”
“要不你臨時抱佛腳,跟你師父再多學兩劍吧。一升靈就奪走了項肇南劍之名的支將軍,教個徒弟只會一招,嘖嘖,他馬上油盡燈枯,照庭要成絕響咯……哎呀,你急了。”
奚平一口氣幾乎抽乾自己的真元,眼前一陣發黑,卻還是無法將無心蓮從永春錦上清理下去。
下一刻,他耳畔“嗡”一聲——無心蓮的蓮花印不知什麼時候又鑽進了他的耳朵,奚平再次被困在原地。
他身形一僵,被一根藕帶穿胸而過。
“轟”——
又一棵永春錦被藕帶纏滿了,木葉紛紛飄落,只留下堅硬而狼狽的赤/裸枝丫。
濯明整個盤在了永春錦林間,只露出一個頭,惡毒地欣賞着奚平目眥欲裂的臉。
“你們永遠也拿不到化外爐啦。”
猶嫌不夠,無心蓮那刺入奚平胸口的藕帶尖端化成一隻慘白的手,敲碎肋骨亂翻片刻,一把攥住了奚平的心臟。
“我抓不住你,” 那手背上裂開一張嘴,一字一頓地輕聲道,“殺不死你,得不到你。”
“但我能讓你痛不欲生!哈哈哈……”
大笑聲起了無數迴響,濯明猙獰的表情再一次把五官擰得滿臉亂跑,他一把攥碎了奚平的心臟——
“唔?”
等等,這手感不對。
濯明一愣,他笑聲的迴音還在山谷中來回震盪,裡面夾雜了一聲不太明顯的撕紙聲,“呲啦”一下。
被他穿成了人串的 “奚平”五官褪色,身體軟塌塌地垂了下來,風箏一樣在半空獵獵地抖……與濯明糾纏了半日的,是個紙人。
真人早不知所蹤了。
一刻之前,奚平放出了紙人,同時傳信林熾,臨時學了一道升靈符咒,現學現賣地借那符咒鑽入山體中。
山體裡比外面還壯觀,晚秋紅們錯綜複雜的寄生根迷宮一樣,奚平小心地不觸動那些兇殘的藤,順着寄生根往裡探尋……然後他見到了畢生所見最讓人震撼的樹。
永春錦露在外面的樹身高十丈,底下的根系竟與高山等長,從雲端一直通到地下。
滿山的晚秋紅都紮在那頂天立地的根系上,幾乎巍峨出了神性。
奚平試探性地伸手摸了一把,只覺那樹根比他見過的一切名貴木料都堅硬,手感甚至讓他想起了硬度最高的鍍月金。
他擡起頭,將靈感附在雙目上,看進了山心——那裡有一團一人高的火苗。
奚平走過去,周圍土石自動挪開,給了他和火一個小小的空間:“我知道我在這能見到你。”
話音沒落,那火焰中倏地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年輕女子,裝束是古楚那種花裡胡哨的明豔風格,眼神卻透着股沉靜的慈祥。她笑盈盈地注視着奚平這不速之客,靈動得彷彿還活着……與她相比,濯明在化外爐中仿造的“惠湘君”就是個簡陋的炭筆畫。
火光中的惠湘君同樣不會回答——她也不是活人,火苗在奚平試圖靠近的時候輕飄飄地化作了虛影,她彷彿永遠觸碰不到的鏡中花、水中月。
奚平想了想,將太歲琴橫在膝頭,與火苗隔開約莫一個茶桌的距離,就地坐下:“我猜山頂永春錦中的道心是永春錦的,不是你。”
火焰中的女人微微歪頭,似乎迴應他:我就是永春錦啊。
“爐中火裡包的,其實並不是你從上古魔神那繼承的道心吧?”奚平輕聲說道,“林大師說化外爐沒有火,化外爐確實沒有火,如果我猜的不錯,這團‘火’是你生前最後一個作品。”
“原料是你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