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被濯明拉着躲在蓮池底, 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怎麼個情況,就是感覺東座也快塌了。
他感覺這事非常懸,首先懸無根本沒料到掌門能月滿, 否則那白毛不會自己送上門去給人當燃料;其次誰也沒跟活着的月滿動過手, 如果懸無本人帶着銀月輪, 尚且能被項榮碾壓, 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蟬蛻留的“後手”真能管用嗎?
能的話, 懸無怎麼早不用?
這時,蓮池突然傾斜,他倆同時聽見山脊深處傳來一聲不祥的斷裂聲, 緊接着,整個山頭開始往一側傾覆。
奚平重新體驗了一回當年在飛瓊北坡學御劍翻下懸崖的感覺, 可是這一次, 沒有師父來接他了。
照庭那藏在他靈臺裡的碎片, 早在奚平被砸成幾截的時候就被他用神識蓋住了——大將軍一生困於責任,心重逾靈山, 要讓他老人家看見化外爐中當時的混亂場景,怕是得當場走火入魔。可惜中間奚平神識差點碎了,暈過去一會兒,實在沒辦法,才故意在後面給照庭表演了一下“囂張”, 裝出一切盡在掌中的樣子。不然項榮神識掃過來的時候他早屁滾尿流地跑了, 吃飽了撐的在那挑釁月滿大神。
他想御物飛起來, 很快發現是白費力氣——三嶽仙山的靈氣現在明確了姓項, 不受他調配了。
這就是月滿神聖對小小升靈的碾壓, 直接把他倆壓制成了凡人!
池水亂成了一鍋粥,奚平甩開纏了他一身的水腥味蓮藕:“三嶽山沒有其他出口了嗎?”
“有, ”濯明道,“但你還想去哪?”
奚平:“……”
好問題。
“除了東座懸無留下的禁制還能擋他一下,別說三嶽山,西楚任何一個角落,你都不可能快得過項榮。”濯明冷靜地回道,“這是相比別處而言最安全的地方,你能不能不要撲騰了,安靜地泡一會兒不好嗎?”
他話音沒落,“最安全”的地方山頭就滑坡了,池邊巨石裹着古樹墜下高崖,土塊砸得滿池亂響。
無心蓮這種妖物,壓根就不是能在凡間活的花,濯明能同化的水生植物只限於三嶽山這麼大一點地方。奚平的轉生木倒是滿世界都是,以他現在升靈之身,甚至可以立刻瞬間退回陶縣,但他不敢。升靈神識能掃到的地方,月滿只有比他更快、範圍更廣,他不敢用月滿去試探破法鐲能不能擋得住,況且就算破法真的可以,一旦項榮逮到他往陶縣溜,十萬西楚大軍轉頭就能把陶縣踏平了。
師父、三哥、陸吾們、大小姐、二奶奶、廚子,還有每天跟他磕牙打屁的小商販……無數人在他心裡一擁而入。
還有什麼能牽制項榮的?
“轟”——又一聲巨響,蓮池開始往另一個方向倒去。
這左右一歪,奚平已經明顯感覺到山脊斷了,再晃一下,他們非得被潑到懸崖下不可!
“不到百歲的小鬼。”濯明略帶些無奈地揮開奚平撲騰出的細碎泡泡,嘆了口氣。他這會兒五官是正常的,神色非常寧靜,好像他不是走投無路,即將被靈山碾壓,而是午後剛剛入定醒來,正若有所悟。
他的目光空蕩蕩地映着奚平的人影,忽然一歪頭,問道:“你腦子裡到底有多少人?”
奚平下意識地往後一仰,略微遠離了他。
“啊,不用緊張,我不是從餘家灣逃走的那個‘影子’,也不會讓人把心裡想的事唸叨出來。”濯明伸手在自己的太陽穴上比劃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怎麼表達,“我就是能模糊地看到……”
奚平知道,他三哥甚至能通過某種方法推斷出別人的道心,擺手打斷濯明:“那不重要!要死了,先想怎麼……”
“別想了,盡人事聽天命,你已經盡了雙倍的人事了,何不等等看?”濯明不依不饒地把話題岔回去,“你認識很多人嗎?”
“等誰啊,你那師尊可以擡走出殯了,你要等玄隱的人嗎?”奚平掰手腕似的,又把話掰了回去,“玄隱現在可就剩下倆蟬蛻了,倆老頭一把年紀了,加起來不一定鬥得過項榮。再說就我宛的尿性,他們二老要是來了,是先對付項榮,還是先除掉咱倆這都不好說……”
“哎,你好煩,”濯明再一次打斷他,又問了一遍,“你認識很多人嗎?”
奚平正要說什麼,忽然對上濯明較真的眼神,有那麼一瞬間,他意識到,這蓮花精在三嶽三百年,身邊好像只有懸無一個。
“你既然可以在三嶽山隨意遊走,沒事不去找別人聊天嗎?”
濯明的嘴咧到了人嘴輕易達不到的弧度,輕聲道:“我會把他們嚇死的。”
山脊再次劇震了一下,奚平被甩出去砸向蓮池邊的石頭。
蓮葉倏地聚攏過來,輕輕墊住了他。
奚平一邊說:“你別嚇唬人不得了?”
一邊將眼前的禿子也納入到了亂他心神的一堆人裡,心想:他跟懸無鬧成這樣,來歷正不正邪不邪的,以後怎麼辦?
他心裡念頭一起,濯明立刻“看”到了什麼,柳葉似的眼睛睜到了駭人的尺寸,脖子擰了過來。
而不等他說什麼,東座終於也難以爲繼,雷雲洞穿了禁制,燒糊了山頂,緊接着一道雷劈向蓮池!
無心蓮倏地在水裡瘋長出丈餘,將兩人託舉出了水面,花葉沒有完全展開,凝成一簇的藕帶便被罡風腰斬。
奚平被拋到幾尺之外,一時喘不上氣來,徒勞地在自己身上套了一把紙人替身。
然而絕對力量面前,花招根本是開玩笑,七八層紙人同一時間破了。幾片巨大的蓮葉飛過來擋在他身前,也沒比紙人結實多少,那一人多長的蓮葉紛紛落下,反倒把奚平悶在裡面遮擋住視線。
就在他手忙腳亂時,搖搖欲墜的東座山頂突然靜止了,周遭凜冽的風聲倏地停了。
奚平:“什麼……”
下一刻,突如其來的強光洞穿了他身上蓋了好幾層的蓮葉,直刺入他眼珠。奚平一時間六感盡失,腦子裡空白一片,只剩下一個念頭:銀月輪!
他好不容易熬過了升靈,難道要像秋殺一樣無聲無息地被那惡毒的月光抹成碎末?
憑什麼?
一個能被人爲馴服的器物憑什麼代表天意?憑什麼決定誰是聖誰是魔?憑什麼將一縣人辛苦耕作一個春秋的口糧一把毀去?憑什麼在無辜稚子身上烙下十萬白靈才能買回命的滿月痂?
就憑它欺軟怕硬嗎?
奚平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徒勞地用雙手護住眉心——照庭碎片還在他靈臺裡 ……
等等,手?他手怎麼還在?
奚平艱難地睜開眼,愕然發現自己四肢健在,沒有被銀月融化。
那一陣不明強光已經過去了,四下漆黑一片。他心念一動,周遭靈氣立刻諂媚地圍攏過來,掀開了壓在他身上的蓮葉,方纔窒息般的束縛感也消失了。夜空澄澈如洗,月光燒了一宿,像是筋疲力盡,隱到了雲層之後,而天尚未破曉,三嶽山寧靜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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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平和摔在數丈以外的濯明面面相覷片刻。
濯明的脖子蛇似的伸出一房多高,將他那頂級靈感的腦袋送了出去,在周圍轉了半晌:“項榮的氣息好像消失了。”
奚平:“啊?”
“你自己看。”
奚平試探着放出神識,一眼掃過去,只見空蕩蕩的三嶽仙山到處都是廢墟,窩窩囊囊的項家“高手”們紛紛躲到了靈山之外,今夜東衡城的百姓們擡頭能看見的仙人可能比路燈還多。
項榮……那麼大的一個月滿真神蒸汽一樣,不見了蹤影。
就在這時,他又聽見山脊發出“喀嚓”聲,奚平立刻踩着一片掉落的蓮葉浮到半空。
隨後他驚愕地發現,方纔折斷的山石在迅速歸位,裂口彌合——不到片刻,山頂又結實地凝聚在了一起。
接着是西座、受損最嚴重的中座……滾落的巨石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引着,回到原位;坍塌的宮殿和高塔有序地復原;靈山上,崩得一塌糊塗的護山大陣自動“縫合”起來,毀掉的銘文與法陣紛紛迴歸……最後,中座上緩緩升起了銀月輪。
那鎮山神器完好無損,像是從未被楔進過山腰上,甚至因爲剝離了無心蓮,它看起來比之前更“乾淨”了。
受傷的靈山似乎得到了充沛的滋養,正有條不紊地自我療愈。
什麼在滋養靈山?
奚平想起他在化外爐中看到的,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扭頭轉向濯明。當時他被爐中的前輩虛影搖了頭,還以爲自己的猜測不對——
濯明輕輕地感嘆一聲:“月滿聖人,果然征服了靈山後,下一步,就是融入靈山了。”
“等等,”奚平說道,“我記得之前的月滿先聖並沒有一跨境界就消散。尤其你們三嶽的祖師爺玄帝,月滿後靈山落成,他不是還去跟無心蓮廝殺了?”
濯明的嘴角又往耳根牽拉了一點,一個聲音從奚平身後傳來:“我猜,可能因爲先聖的道心不是爐子裡燒烤出來的。”
奚平一側身,躲開一棵突然張嘴說話的蓮花。蓮花擦着他落回水池,花瓣冰涼,滑膩膩的,像沾着層粘液。
“先有月滿,後有靈山。”一片蓮葉輕聲說道,“靈山是因月滿先聖而生的,那麼先聖飛昇後,再來一個照着先聖道心抄得一模一樣的新月滿,靈山是把他當成自己的新主人呢?還是把他當成自己的一部分呢?”
“嘻嘻嘻嘻,”一朵蓮花笑得花枝亂顫,“我和蓮葉打了賭,我贏了。”
奚平:“你早知道……”
“我不知道,花和葉子打賭,我試試看而已。你、我、晚秋紅……我們這樣的人,哪一次想贏不靠賭呢?”濯明深深地吸了口氣,“啊,感謝掌門,捨身化入靈山,三嶽的靈氣比之前還要濃郁了。”
“好快樂啊!”葉子上的嘴說道。
“好快樂啊……”蓮池裡響起無數低語聲,聲浪層層迴盪,蕩得奚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眼看着三嶽仙山不過片刻就修復完畢,巍峨的山影依然是黑壓壓地落在東衡城上,這裡仍是世上最得天獨厚的地方。
儘管三嶽混亂、荒謬,還是會有來自各處的天才匯聚在這裡。百年、千年後,也可能會再一次有人壓過羣雄,成爲那個中座仙宮中離月滿最近的人……周而復始。
“你拿到了想要的東西,我也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濯明背對着奚平,衝他擺擺手,“咱們這回合作算圓滿吧——哦,對,我有個問題。”
奚平還沒回過神來:“嗯,什麼?”
濯明道:“我剛纔感覺你想到了我,你想的是什麼?”
奚平愣了愣:“哦,你師父板上躺了,三嶽這個鳥樣子,我在想你將來怎麼辦。”
背對他的濯明一動不動。
“不過你的修爲,沒有懸無控制,去哪都能橫着走。”奚平也落回蓮池中,從水裡摸出化外爐,收進芥子,不經意似的,他隨口問道,“你剛纔提了秋殺,怎麼,你還認得她?”
背對着他的濯明臉上五官已經漸次消失,只剩下一張嘴。眼睛悄悄移到了一片蓮葉上,在層層葉片中探出來,窺視着奚平的後背,兩隻耳朵分別移到了水下的藕上,接着密密麻麻的花葉掩映,緩緩湊近奚平腳踝,聽他腿上跳動的脈搏。
鮮活而溫暖的……
“認得,”那嘴說道,“晚秋紅一入境,銀月輪就有感應。她是寄生藤,靠吸別人真元活着的,剛升靈的時候很弱小,急需吃頓‘飽飯’,拿到幾個好用的神通。”
奚平一頓,在水裡緩緩直起腰。
“項肇也是我‘喂’給她的。”脖子堪比半個青龍塔高的濯明緩緩轉過來,居高臨下地低頭“看”向奚平——雖然臉上只剩下一張嘴,“她拿了一樣好東西來換,你想看看嗎?”
奚平背後陡然爬起涼意,然而方纔經歷過升靈雷劫和月滿追殺,他的靈感難免有些鈍,此時示警已經晚了。胸口一陣劇痛,他新生的升靈身從裡面裂開,鑽出了一截血色藕帶。
緊接着那藕帶蔓延到他全身,蛛網一樣將他牢牢地捆在原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眉心。
奚平神識立刻想往外逃,下一刻,卻像撞在了一張看不見的網上。他神識如遭雷擊,一瞬間疼得彷彿被項榮碾碎化外爐外的軀體。
一朵花說道:“我知道你的隱骨附在哪哦。”
蓮葉笑嘻嘻的:“抓住你了。”
卷在奚平身上的藕帶一把將他拽進了池底,死人一般冰冷的手,伸過來捧起他的臉:“前一陣子陸吾入境,三嶽派人查陸吾來處,我看到他們拿到了周楹的畫像,你們下半張臉爲何生得這樣像?”
奚平說不出話來,腦子裡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少年時去莊王府招貓逗狗討人嫌的情景。
“啊,我知道了,是天生的,”一朵蓮花陰慘慘地低聲道,“他天生就有那麼多東西,天生就有你,可惡。”
搜……魂……
“不是搜魂,也不是低級的含沙射影。”一張藕上的嘴說道。
這時,奚平已經被拽到了蓮池底,他餘光掃見一簇冷冷的火光。
水裡燒着的火?
“對,就是它。”濯明喟嘆一聲,“我從晚秋紅那裡拿到的,化外爐的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