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太史夫婦、趙紫雁都去午睡,全戎拉着太史信陪他進宮面聖。剛走沒多遠,一個路人甲就攔住太史信:“公子,我家小姐請你去小坐片刻。”太史信臉上露出少見的壞笑,指着全戎說:“這位全戎全大人,是我四弟,我就帶他一起去了。”那路人甲眉頭一皺:“這位全大人英俊爽朗,氣魄非凡,自是難得,只是我家小姐從不見外家男子,只有公子例外。”
全戎對於見女生從沒有什麼興趣,他一甩手:“二哥,你去吧,我自己去面聖就行。”太史信卻臉色一黑,輕蔑地看着路人甲:“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想見全大人一面,都難於登天。你們竟然這麼不識擡舉?算了,我和全大人還要去見皇上,哪有功夫理你們?我以後也沒工夫理你們!”
路人甲一聽,太史信的意思居然是以後再也不登他家大門了,想到自己老爺太太吩咐他“一定要請到!”,結果他不僅沒請到人,還把人得罪了,這可是萬萬擔當不起的事情,但就這樣領着一個陌生男子去見自家小姐,老爺太太發起脾氣,恐怕自己也吃不消,只好說:“請二位跟我來,至於能不能見到,還要等我稟報老爺太太。”太史信這才點頭,和全戎一起坐上了路旁久候的一輛馬車。
馬車快速的向城西駛去,不多時就出了城。全戎問太史信:“這家小姐是你什麼人,我爲什麼要去見她?”太史信笑笑:“別的女生你可以不見,這個一定要見。知道趙紫雁爲什麼不給我開門麼?”全戎一聽,大體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但仍然一頭霧水:“你喜歡她就明媒正娶好了,以你和皇上的關係,還能讓她賜婚,以後再見嫂子也不晚啊。”太史信詭異地一笑:“老弟,我和她打交道,那可全是爲了你。”全戎表情一僵:“我還沒心思想這個,也不勞二哥費心。”太史信搖搖頭:“見了人家再說吧,反正都來了。”
馬車停在西山山麓的一處莊園前,路人甲進去稟報,不多時,一路小跑出來:“請兩位公子隨小人來。”全戎和太史信跟在路人甲身後,走近莊園。這莊園不大,但小巧的建築顯得頗爲雅緻,路人甲帶着全戎和太史信穿過一條迴廊和一個小花園,在一間小屋前停下。“兩位公子請進,小人告退。”路人甲自己走了。
太史信衝全戎微微躬身,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全戎冷笑一聲,心想這屋裡還有豺狼虎豹不成,跟着太史信大步邁了進去。屋子裡對着門是一張小桌,配着三個凳子,右手邊是個屏風,屏風後邊影影綽綽坐着個人。太史信一邊示意全戎坐下,一邊說:“冰琪妹子,怎麼今天坐到屏風後邊了?”全戎心想:“是不是得了天花沒臉見人啦,還藏頭露尾的。”屏風後邊一個輕柔的聲音緩緩地說:“小妹今天彈琴給哥哥聽,豎起屏風更能專心。”太史信笑道:“賢妹請,愚兄洗耳恭聽。”
過了一小會兒,屏風後邊傳來輕緩的琴聲,叮叮咚咚,如同水珠舞動。太史信並沒什麼音樂素養,加上這一天忙活下來也累了,聽着這叮咚之音眼皮越來越沉,慢慢趴在小桌上睡去,這是琴聲轉而急促,但太史信也渾然不知了。跳動的琴絃重新又和緩下來,只聽見屏風後琴聲又響了幾下,一曲終了,而太史信這是正睡得正香。全戎點頭微笑道:“智者樂水,這曲《流水》,姑娘彈出了靈動之意。”
衛冰琪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她心一慌,問:“這位公子,你,你是何人?”雖然已經有點慌張,但她說話的聲音仍然舒緩輕柔。
全戎恐怕自己嚇到人家小女孩,於是也斯斯文文地回答:“在下全戎,是太史信的好友。”
衛冰琪“哦”了一聲,慢慢側身把臉露出屏風一邊,看了全戎一眼,又連忙把身子縮回去。全戎並沒看清她的相貌。
“二哥,醒醒。”全戎抓着太史信的胳膊使勁晃了晃。太史信醒來,尷尬地笑了笑,說:“冰琪妹子,實在抱歉,全戎也不是外人,請現身相見吧。他頗通音律,你們可以好好聊聊。”
衛冰琪在屏風後邊“嗯”了一聲,起身,走向全戎,纖腰嫋嫋,道了個萬福。全戎連忙起身作揖還禮。待衛冰琪擡起頭來,全戎感覺整個世界瞬間萬籟俱寂,他的目光從上到下逐行掃過對方,衛冰琪閃着純淨柔和光芒的玉面,嬰兒般單純的目光,嘴角隱現的兩個酒窩,弱不禁風的身軀,都深深地印在了全戎的腦海裡。
全戎想來,若自己是周幽王,能博得衛冰琪一笑,那就是烽火戲諸侯也不枉了;若將來衛冰琪的丈夫虧待她,即使那個人是鮮卑大汗,他全戎也要率領百萬雄師,踏平對方的城池給衛冰琪出氣;全戎甚至覺得,即使自己已經修道成仙,也願重入輪迴,受盡世間苦難,只爲在衛冰琪身邊守候一世。全戎不知怎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親切感,這種感覺讓他願意爲眼前的女孩赴湯蹈火。
“全老弟,”太史信伸手照全戎肋骨上一戳,對方還是沒有反應,他又是一戳,全戎這纔有了反應。
“如若衛姑娘不嫌棄,在下願意借姑娘寶琴彈奏一曲,貽笑大方。”全戎的神情恢復了往日的從容灑脫。
衛冰琪的眼中流露出驚喜:“真的麼,小女子願聆聽公子絕技。”
全戎大大方方地走到屏風後邊,試了幾下音就擺好陣勢準備演奏。衛冰琪則坐在了太史信身旁。太史信衝衛冰琪一笑,說:“你這位哥哥琴棋書畫都懂一些,尤其是頗通音律。”
衛冰琪臉一紅,低下頭,說:“我可不習慣叫他哥哥。”太史信頗有深意的說:“將來會習慣的……”
這時全戎已經開始彈琴了,太史信但覺琴聲悠揚,別的聽不出什麼門道。待到曲終,衛冰琪輕輕開口,問:“全公子彈得是什麼曲子,小女子從未聽過。”
全戎從屏風後走出來坐在小桌邊:“這是《廣陵散》。”
太史信和衛冰琪異口同聲地問:“《廣陵散》不是已經失傳了麼?”
全戎一笑,解釋:“《廣陵散》並非嵇康首創,而是他修改的,嵇康死後,他改過的《廣陵散》就此斷絕,但在他時代之前,他沒改過的《廣陵散》應該還有遺存。我這曲《廣陵散》學自琴師虞子期先生,這曲譜是虞先生當初花了白銀千兩請一個綽號叫‘天真’的盜墓賊從東漢古墓裡挖出來的。”
衛冰琪一愣:“這……”看來她對盜墓找曲譜的做法甚是不以爲然。
一個丫鬟走了進來,行禮:“兩位公子,小姐,老爺太太請你們去用晚膳。”
太史信還禮:“請姑娘前邊領路。”
丫鬟扶着衛冰琪走在前,全戎和太史信跟在後,一行人繞過小花園和迴廊,向正堂走去。太史信看着全戎,臉上似笑非笑。“看什麼看,我臉上有蟲子?”全戎怒問。太史信笑笑:“沒有啦,我是在想,原來這個世上還有能讓全戎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的女子呢,哈哈哈。”
“你們在說什麼呢?”衛冰琪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輕聲問。全戎從身上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丫鬟,說:“我剛纔說給你見面禮,你太史信哥哥非要吃過飯再說。”丫鬟接過小盒子,遞給衛冰琪。衛冰琪打開,看到一個透明的小石頭,石頭裡包裹着一朵綻放的小花。原來是一個琥珀,只是琥珀中一般包裹着蟲子,這個琥珀裡包着的小花個頭雖小,但紅花綠葉一應俱全,十分難得。太史信酸酸的看了全戎一眼,心想:“你這傢伙身上還帶着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衛冰琪收下琥珀,微微欠身:“多謝全公子。”
走到正廳,衛冰琪的父母已經在那裡等着了。全戎先注意到的是衛冰琪的爹,他但見一個身形壯碩、前後左右一樣粗的胖子穿着一身紅紫相間的絲綢袍子,戴的帽子正中有一個碩大的紅寶石。此人見了太史信和全戎,滿臉堆笑,臉上的片片橫肉擠在一起,說:“在下衛道,能見到兩位公子,實在是有幸。”全戎感到胃裡的酸水一股股往上涌,他竭力壓制住自己的反感,和太史信一起道了聲“見過衛伯伯”便再無話可說。全戎又轉向衛冰琪的母親,不禁愣住了。
史書上記載,隋煬帝楊廣的正妻蕭皇后,在楊廣死後,先是成了宇文化及的淑妃,又被竇建德的“接管”,接着成爲突厥兩代王妃。等到李世民派李靖攻滅突厥,迎接蕭皇后回朝,此女已經年過半百,李世民仍封她爲貴妃,納入後宮。當初全戎聽太史信講起這段故事,只覺得李世民晚年已經蛻化成了一個老少通吃、偏向重口味的色老頭。看到眼前的女子,全戎才明白,野史上未必都是假話,真有女子能譜寫如此不老神話:按照衛冰琪的年齡,她的母親恐怕已有四十多歲,但眼前的女子看起來分明像不到三十,不似衛冰琪的母親卻似她的姐姐。更令人稱奇的是,衛冰琪的樣貌雖明顯出自其母,但卻沒有母親精緻,想來衛道的基因太差,影響了女兒的外觀,但即使如此,衛冰琪也已經是罕見的美女了。
衛冰琪的母親一襲鵝黃緞子長袍,雲鬢上精巧的髮簪給她十分人才又添兩分,她衝太史信和全戎微微一笑,二人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暖意。全戎又跟着太史信道了聲“見過伯母”,這話可是發自內心的。衛冰琪的母親淺笑道:“二位公子不必拘禮,請坐。”攬着女兒和丈夫坐下,太史信和全戎坐在他們對面。
一旁的丫鬟端上菜餚,竟然都是江南的菜品,有肉骨頭、桂花雞、蓴菜湯,難得的是居然有一條四腮鱸魚。全戎夾了塊魚肉放入口中,頓覺鮮美可口,做菜的原料顯然是活魚。全戎不禁說:“這個季節不知哪裡來的活鱸魚呢,還是四腮鱸?”
衛冰琪的母親笑着回答:“全公子果然見識不凡,這條魚乃是漁人在江南鑿冰捕獲,用大船裝運,船內生火,以免鱸魚凍死,日夜不停,北運帝都,一船幾百條魚中最後也就剩下一兩條,算起來,每條魚要幾百兩銀子呢。”
全戎笑笑:“多謝款待。”太史信心中難以平靜:“寒冬臘月,普通人家有個蘿蔔白菜吃就算不錯了,更有許多人餓死街頭,而這些人,破費巨資,僅僅是爲了吃一條魚!雖說這魚也是用錢買來,但奢侈之風興盛,勢必如東晉時那樣,成爲國家和社會的隱患。”想到這些,他就不再動筷子,低頭扒了幾口米飯,覺得這米飯味香可口,不禁又想起自己當初跟着師父學武時的生活。
太史信的出身不算大富大貴,但也是家道小康,每頓吃的也都是白米白麪。但跟着秦道士學武的時候,秦道士很少給徒弟吃細糧,通常吃的是高粱面、棒子麪、黑米、小米,只有在太史信刻苦用功取得一定進步的時候,他纔會帶着徒弟到酒樓去大開洋葷。那時候太史信還小,有時不免提出抗議,秦道士就會問他:“你將來是想當個芝麻大的小官終老一生,還是願意當大將軍,揚大漢國威於萬里之外?”小太史信自然是要當大將軍。秦道士就說:“縣令吃飯,可以全是白麪;太守吃飯,就要有三成粗麪;御史大夫要五成粗麪;大將軍,要七成粗麪;你要習慣全是粗麪。”當時太史信懵懵懂懂地點點頭,而後來,他終於明白了師父的用意。
衛冰琪的母親見太史信不語,於是提起話頭,說:“全公子,難得小女與你如此投緣,不如今後便以兄妹相稱,你意下如何?”全戎這是第一次覺得一個女人的話讓他無法拒絕,再加上他原本就挺喜歡衛冰琪,於是起身衝衛冰琪作揖:“見過妹妹。”衛冰琪也緩緩起身還禮,羞怯的叫了聲“哥哥。”太史信在一邊笑而不語。
飯後,衛道夫婦的意思是讓全戎和太史信留下多住幾天,但二人連忙婉拒。衛道夫婦也就不再挽留。不料全戎剛走出幾步,衛冰琪的母親忽然說:“全公子,請過來一下。”全戎一怔,隨即走到她身旁。衛冰琪的母親拉過全戎,給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你這麼一表人才,可不能毛毛糙糙了。”全戎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和太史信一起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