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太史信知道了,今晚裝神弄鬼的人正是沈玄清。沈玄清話音一落,“夜魔”和“影魔”應聲而出。光線昏暗,不知道她們臉上是什麼表情。
太史信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頓時覺得身體上的疼痛放大了十倍,不由得吸了一口氣:“呃……”
沈玄清冷哼一聲:“疼吧?疼就對了。‘夜魔’、‘影魔’、‘血魔’、‘劍魔’,你們把太史信擡回去,讓‘醫魔’瞅瞅。”
那四個姑娘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個門板,把太史信搬到門板上,擡着門板,跟在沈玄清的身後,回到住處。太史信躺在門板上晃晃悠悠,看着兩邊的夜景,回想自己上次像這樣被人擡着走還是好幾年前了。
“夜魔”回頭看着太史信,輕聲問:“還疼麼?”
“疼啊,”太史信摸了摸左肩,“我剛纔被一腳踢飛了。我倒是能忍住疼,不過可能得疼一陣子了。”
“影魔”也看看太史信,說:“這次真是謝謝你,等你傷好了,我請你吃好吃的。”
一旁的“血魔”忽然問:“請人家吃什麼?”
“影魔”想了想,小聲說:“刀削麪吧,加點肉末,不能太貴了……”
“哈哈哈哈哈哈……”衆人一起笑話“影魔”的摳門。
太史信被擡回駐地後,接受了“醫魔”的全面檢查。他左肩脫臼,右邊肋骨斷了一節。“醫魔”把太史信脫臼的左肩裝好,又爲他把骨折的肋骨固定好,抹上藥。太史信對這藥味已經不陌生了,正是冰片混合着其他藥材以及黃泉草被煙燻之後的特殊氣味。“醫魔”使用的藥物想來和李霜那次拿出來的東西一樣,都是“黯滅”的獨門秘藥。上藥的過程中,“醫魔”多次用手指去戳太史信斷了的那一截肋骨。若不是這姑娘的藥確實有效,太史信會以爲她是專門來折磨自己的庸醫。
接受包紮之後,太史信徑自去找沈玄清。他敲門進入沈玄清的房間,看到沈玄清板着臉,一言不發;“夜魔”和“影魔”跪在一旁,大氣不敢喘。太史信恭恭敬敬地行禮:“參見師叔。”
沈玄清秀眉一挑:“你還知道我是你師叔?”
太史信尷尬地笑笑:“您什麼時候都是我師叔。讓她們倆先出去吧,小侄有幾句話想跟師叔說。”他說着,悄悄衝“影魔”和“夜魔”使眼色。
沈玄清衝兩個姑娘揮揮手。兩人如或大赦,感激地看了看太史信,默默離去。
太史信把房門關好,又走到沈玄清身邊,深深行禮。
“你小子知道錯了?”沈玄清瞅瞅太史信。
太史信連忙點頭。
沈玄清哼了一聲,問:“錯哪兒了?”
太史信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把師叔的紅裙扯壞了……等我後邊籌到銀子,一定多賠給師叔幾條好看的裙子。”
沈玄清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看太史信:“你以爲是裙子的事兒?”
“剛纔動手的時候冒犯了師叔,”太史信想了一下,“等我傷好了,師叔再教訓我一頓,出出氣。”
沈玄清伸手輕輕揉着眉心,問太史信:“你是避重就輕還是真傻?我此前跟你講得明白,你可以出門,但要跟我說一聲。她倆年齡小不懂事,你已到而立之年,在戰場上更統帥千軍萬馬,做事怎能如此任性?今天只是給你個教訓,若非你捨身爲她們二人斷後,絕不會僅僅斷了肋骨。”
沈玄清的聲音輕輕柔柔,語氣卻前所未見的嚴厲。太史信聽到“而立之年,在戰場上更統帥千軍萬馬”,表情一下子變得灰暗,堅定的目光也變得有些渙散,根本就沒聽到後邊的內容。
“臭小子,”沈玄清發現太史信居然走神了,伸手打了他一下,“跟師叔說話還心不在焉,想哪個姑娘呢?”
太史信搖搖頭:“我想着,我確實已到而立之年,卻什麼都沒立起來。當初的豪情壯志,慢慢成了夢幻泡影。”
沈玄清終於明白了太史信的心結所在。她並沒有扯一堆大道理,而是輕聲說:“常言道三十而立,好像人到三十總要‘立’點什麼纔算不枉此生。你師父可能也教你要揚名立萬或者封侯拜將。但好好想想,就算你被罷官奪爵,你父母依然康健,你自己在上郡還有一份俸祿,你還有那麼多親朋好友掛念。你本兩手空空而來,功名利祿的得失,算不得什麼。”
太史信默默點頭。
沈玄清笑吟吟地看着太史信:“我聽說,你雖然因爲收拾了那幾個安南人被髮配到上郡來,人家拓跋青兒也一路跟過來了,還有那個李霜,好像也挺喜歡你的。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有情人。”
太史信自嘲地笑笑:“算啦,我沒這心思。”
沈玄清看向了門口,若有所思:“剛纔‘夜魔’和‘影魔’也挺感激你的……你看師叔手下這幾個姑娘如何?”
太史信也看向了門口:“這幾個姑娘本領不凡,相貌也很出衆。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爲她們的美貌放下戒備,死無葬身之地。”
沈玄清眼中閃過一道銳利的光,把話題岔開:“後邊幾天你好好養傷,不用心急,反正有件事兒你也趕不上了。”
太史信一驚:“什麼事兒?”
魚羊成親的事兒。
魚羊是個比較糙的漢子,當年讀書時和霍慎行、陳卓等人混在一起,在鋼鐵直男的道路上一往無前。幾乎沒人會想到,他其實出身豫州世家大族。霍慎行讀書時就記得,過年過節時魚羊家裡的規矩是比較多的。魚羊家的族譜記載,他們這一支魚姓出自春秋時期晉厲公的寵臣長魚矯,乃是以先祖名字爲氏。魚羊作爲家族長孫,承載着家族長輩的期望。他成親的事兒,按說應該辦得大張旗鼓。但實際操作中,魚羊的婚事算是簡辦了。
此時魚羊作爲女皇親封的鎮軍將軍,常駐幷州,偶爾去帝都述職。他的婚禮在豫州主辦。無論是幷州還是帝都,距離豫州都有千里之遙。魚羊因爲成婚,從全戎那裡拿到了一個月的假期。他知道全戎等人無法從女皇那裡請到足夠的假期往來兩地,就和大家打好招呼,稍後回到幷州或是帝都再請客。魚羊的媳婦是幷州人,兩人隨後肯定要在幷州再擺宴席。太史信此時由全戎直接領導,原本可以請假去喝魚羊的喜酒,只是他成了沈玄清等人的“俘虜”,又受了傷,得知消息的時候無論如何趕不上參加魚羊的婚禮了。
在前邊講慕容萱大婚時,我們曾經提到此時新漢帝國新人成婚的習俗之一是畫禮服像——留下婚前及婚禮現場的圖像(詳見《道具不準提意見》那一章)。遠渡重洋而來的西洋畫師,“只需”幾個時辰就能畫出高度還原現場的人物畫像。後人結合考古成果,驚訝地發現這些畫師作品的寫實程度和新聞攝影不分上下。得知魚羊要成婚的消息,女皇特許魚羊兩口子以未央宮爲背景畫禮服像,她自己還帶着幾個女侍郎遠遠地在陰涼處圍觀。
明媚的陽光下,魚羊兩口子穿着傳統中式禮服,喜氣洋洋。新娘戴着紅珊瑚頭飾,手執金邊團扇,笑靨如花;魚羊右手挽住愛人,左手握着一把摺扇,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女侍郎黎凝瀟看着新娘的禮服主要是紅、金兩種配色,感慨說:“魚羊的媳婦不光長得好看,氣質也好,這種紅色很挑人的。氣質不好,用這種豔色就會顯得豔俗,而在她身上就是明豔。”
蔡蕭蕭的關注點則是魚羊額頭的汗水。她奶聲奶氣地說:“這麼熱的天,還要穿這麼厚,太辛苦了。我嫁人的時候,纔不要這麼麻煩。”
殷大俠笑着拍了拍蔡蕭蕭:“我沒嫁人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等到你嫁人的時候,可能想法就變啦。”
女皇秦峻饒有興致地看着穿着婚服的魚羊兩口子。在場其他人大多已經成婚或者參加過婚禮,秦峻卻沒有相關的經歷。這次她難得有機會近距離觀察畫禮服像的流程——說不定,這正是女皇恩准魚羊兩口子進宮的真正原因。秦峻衝女侍郎劉慧娘伸了一下手:“天熱,讓侍衛搬幾個冰塊放到魚羊他們身後。”
劉慧娘笑着去安排了。秦峻又囑咐蔡蕭蕭:“派人去把前幾天朕備下的賀禮拿過來。”
蔡蕭蕭領命而去,很快就把東西拿來了。秦峻給魚羊準備的賀禮是黃金做的棗、白銀做的花生、瑪瑙做的桂圓和羊脂玉做的蓮子,寓意自然是早生貴子。
看到這些東西,黎凝瀟意味深長地一笑:“此前全戎成婚,皇上似乎沒什麼賞賜。”
女皇秦峻目光閃爍,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言之有理。雖然全戎沒有請旨賜婚就一次娶了四個姑娘爲正妻,朕也已經罰了他一年俸祿,不給賞賜倒顯得小氣了。慧娘擬旨,就說全戎一家,德彰人和,御賜兩件女子華服。”
女侍郎劉慧娘去草擬聖旨了。黎凝瀟心中卻暗暗吐槽:女皇真是夠損的,名義上嘉獎全戎家人和睦、美德彰顯,明知全戎有四位夫人,卻只賞賜兩件女子華服,這顯然是仿效“二桃殺三士”的典故,在全戎後院煽風點火,唯恐他的四位夫人和睦相處。
秦峻繼續看着魚羊兩口子,若有所思。
黎凝瀟走到秦峻身旁,輕聲說:“他個子更高,穿禮服會更挺拔些。”
“那是自然……”,秦峻下意識點頭,隨即意識到自己失言,板着臉問黎凝瀟:“你說的是誰?”
黎凝瀟連忙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陛下恕罪……”
秦峻“嗯”了一聲:“這次饒了你。下不爲例。”
黎凝瀟深深行禮謝恩。另外幾個女侍郎連忙忍住笑,裝作什麼都沒聽見,雖然她們都知道女皇此時心中想的是誰。
“皇上,崔大人一行回來了,在建章宮偏殿候着。”一名侍衛遠遠走來向秦峻稟告。
秦峻點點頭,帶着一衆女侍郎去見崔羽彤。
崔羽彤、小羽、墨兒和李霜早就恭候多時。秦峻見到她們,微微點頭,開門見山地詢問崔羽彤幷州之行的情況。崔羽彤例行公事地說,內容和此前奏摺裡寫的大體一致。秦峻也例行公事地聽,神態平和。
崔羽彤彙報完了之後,靜靜地等着女皇的指示。秦峻思索了一下,轉向小羽和墨兒:“你們和太史信可有切磋武藝?”
墨兒和小羽都是一身勁裝。兩人一同行禮後,墨兒朗聲說:“陛下,太史將軍武功卓絕,雖然他手下留情,我二人依然接不住他十招。”
“噢,”秦峻並沒有絲毫喜悅,反而有些疑惑:“他這麼厲害的嗎?”
崔羽彤並不知道女皇的疑惑是覺得此前小看了太史信還是覺得小羽和墨兒沒說實話。她微微施禮,補充說:“據蔣彥超說,太史將軍這些日子,每天練武,讀書,打坐,吃得飽睡得香。”
秦峻點點頭:“朕知道了。你們都退下吧,此行辛苦,你們每人歇五天。”她看看身邊的女侍郎們:“你們在殿外等着,朕和李霜說幾句話。”
崔羽彤等人謝恩告退,留下秦峻和李霜兩個人。今天李霜穿着一身穿着寬大的灰色粗布衣,不施粉黛。她剛纔一直低眉垂目,彷彿變成了路人甲。
秦峻沒說話,靜靜地打量着李霜。
李霜也沒說話,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坦然接受者帝國女皇審視的目光,並未顯得侷促。一時間氣氛有些微妙。
秦峻的目光掃過李霜被粗布衣掩藏起來的窈窕身材,彷彿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她微微一笑:“李霜,你覺得太史信怎麼樣?”
李霜顯然沒想到秦峻會問這樣的問題。她“嗯”、“哦”了半天,纔開口回答:“皇上,太史將軍是個好人。”(太史信:你纔好人,你們全家都是好人。)
“好人,”秦峻柳眉輕挑,“他哪裡好了?”
李霜回想着和太史信相處的一些細節,小心翼翼地說:“太史將軍熱心助人,聽說他在上郡經常幫百姓挑水掃地,對縣衙的僕役都很和氣。跟崔大人她們同行的時候,太史將軍也跑前跑後,每次吃飯的時候都把隨行的侍衛和侍女安排好了,自己才吃飯。”
秦峻似笑非笑地看着李霜:“他對你好麼?”
李霜彷彿沒聽出來話外之意,繼續回想着說:“太史將軍對奴婢還是挺好的,只是從不讓奴婢近身。上次奴婢奉命試探,他的樣子,好像準備着把奴婢揍一頓扔出門。”
秦峻忍住笑,繼續問:“那他對其他姑娘呢?”
李霜戴着面紗的臉一紅,小聲說:“太史將軍不讓奴婢跟隨,不知道他對其他姑娘什麼樣子。”
“李霜,”秦峻突然加快語速,“你可曾在太史信面前摘下面紗?”
“是,”李霜不假思索地回答,“太史將軍看到奴婢的臉醜陋,不光沒有嫌棄,反而安慰了奴婢半天。”
看到李霜的神情,秦峻滿意地點點頭:“李霜,附耳過來,朕有個差事交給你……”
等到李霜離去,一個穿着黑袍的人從屏風後邊走出來。此人全身裹在黑袍裡,臉上也一直蒙着面紗。時至如今,女侍郎們依然從沒見過她的真面目。不過,她們從苗條的身形和麪紗之上的眉眼來看,越發確定這黑袍人應該是個女子。
黑袍人衝秦峻行禮。
秦峻示意黑袍人起身,問:“您覺得李霜說的是真話嗎?”帝國的女皇很少見地用了尊稱。
黑袍人點點頭:“從她的神情和舉止,想來沒有說謊。”
秦峻微微蹙眉:“可是……”
黑袍人溫和地看着帝國的女皇:“太史家的人一直都這樣子,熱心,實誠,招人喜歡。若是因此說他們招蜂引蝶,那着實是不公。”
秦峻聽到黑袍人的話,若有所思:“就怕有些女人投懷送抱……”
“大行令、司隸校尉、太傅……這些人家的女兒都是好姑娘,尚且被回絕,那些不知輕重的狂蜂浪蝶,不過是自取其辱,”黑袍人看向殿外,幽幽的聲音彷彿穿越了萬里河山,也穿越了綿長歲月,“太史信若是連區區女色都抵擋不住,怕是活不到如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