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信被“友好護送”到了“門主”等人的駐地,幷州北部某地的一處大宅子。
那“門主”既然以太史信的師叔自居,自然要有點師叔的做派。她坦率地告訴太史信,自己一行人正是“黯滅”組織的殺手。“門主”本名沈玄清,其餘六個女子也都是身懷絕技的殺手。沈玄清向太史信透露了一些“黯滅”的信息:“黯滅”地位最高的是宗主一人,掌櫃一人,軍師一人,內部核心組織分爲八個“門”,分別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魎”,每個“門”八個人,設置門主一人,成員七人。沈玄清正是“魔”字門的門主,屬下七人,都是“魔”系列的代號,分別是影魔、劍魔、魅魔、血魔、夜魔、醫魔、廚魔。這七人各懷絕技,都不是好惹的主兒。其中,劍魔的劍術,太史信已經見識過了。
“黯滅”組織的內部運作比較嚴謹,掌櫃通過外圍人員從僱主那裡接活兒,軍師確定刺殺方案,然後分配給某個“門”去執行。執行刺殺的殺手乃至“門主”並不知道僱主是誰,只知道事成之後能夠拿到多少酬勞。所謂刺殺太史信一萬兩白銀的酬金指的是沈玄清等八人拿到的總金額,並不是最初掌櫃接單的價格,而分成比例在組織內部也是保密的。得知“黯滅”居然還有內部分包機制,太史信想到了一個真實的段子:某地官府集資三千兩銀子整修城門,主管官員把三千兩銀子拿走兩千兩,只出一千兩銀子的價格讓工頭甲去做這件事;工頭甲自己並不幹活,而是轉手出五百兩銀子外包給工頭乙;工頭乙如法炮製,又以二百五十兩的價格外包給工頭丙……最後真正幹活的人,只拿到了五十兩銀子。人家因陋就簡,找了幾塊碎木板,拼接成城門,然後在正反面釘上整塊薄木板,刷上漆,看着也光潔如新。後來鮮卑軍打到城下,用攻城錘稍微一撞,城門就碎裂了。貪污工程款的官員和層層外包的工頭都死在了鮮卑人的馬刀之下。
“師叔,”言語間隙,太史信湊到沈玄清身旁,諂媚地把一疊銀票塞到她手裡,“小小心意,師叔收下。”趁着沈玄清接下銀票,太史信又拿着扇子給她扇扇風,那樣子,可一點不像太史家的公子,也不像能征善戰的太史將軍,反而神似前朝善於溜鬚拍馬的大太監。
沈玄清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太史信:“誰教你的?”
太史信一愣:“我的武藝自然是師父教的。”
沈玄清輕輕搖頭:“我是說,拿銀票收買我。”
太史信的表情特別真誠:“嗯?這哪兒是收買,師叔你淡泊名利,哪會被收買……”
“行了,”沈玄清打斷太史信,“你這就說錯了,你師叔喜歡錢,這才幹了這一行。你身上還有多少銀子,都給我。”
太史信瞠目結舌,乖乖又掏出了五百兩銀票交給沈玄清。
當天晚飯,太史信和沈玄清以及那幾個女子同桌共食。太史信從沒想過會和這麼多打算取自己性命的殺手坐在一起吃飯,只覺得眼前的情景過於詭異。他很自覺地起身,端起茶壺,給衆人倒水,又把筷子分發給大家。
“血魔”看看沈玄清,言語調侃太史信:“門主,你的師侄很有眼色嘛。”
“劍魔”牙尖嘴利不饒人:“可不敢當,怎麼能讓威名赫赫的太史信大將軍給我們端茶倒水呢!”
太史信倒是一點也不惱:“我沒有過人的才幹,憑藉一腔熱血投身行伍,靠着陛下信任、將士聽令,打了幾次勝仗,沒什麼值得誇耀的,也不會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平時能給品行高尚的平凡人盡心盡力,我都覺得高興,何況諸位姑娘本領高強,原本就令我佩服。”
太史信的話有些出乎衆人意料,原本嘰嘰喳喳的女生們忽然安靜下來。
沈玄清抿嘴一笑:“你也不用太謙虛。你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武藝和戰功,也很難得了。”
太史信又調整了一下盤子的擺放,繼續說:“本朝開國時的相國李飛羽,早年統軍二十萬,爲太祖皇帝南征北戰。太祖皇帝平定江山後,一批功臣封侯拜將。李飛羽成爲丞相,不再帶兵,也就沒有將軍封號。太祖皇帝的驍將陳飛虎自認爲戰功赫赫卻僅被封了徵南將軍,十分不滿,會見同僚的時候總是自稱‘前將軍陳飛虎’。有次陳飛虎喝醉了,又自稱‘前將軍陳飛虎’,剛巧碰上李飛羽從外邊走進來。李飛羽笑呵呵地衝陳飛虎打招呼,‘陳飛虎將軍好,我是小兵李飛羽。’陳飛虎見到當年軍職比他高好幾級的李飛羽如此謙遜,再也不自稱前將軍了。我學不來李飛羽出將入相的才能,至少能學學他的謙遜。”
沈玄清微微點頭。
“劍魔”彷彿恍然大悟:“怪不得帝都那麼多人都想把女兒嫁給太史信,這做人做事的調調,很招丈母孃喜歡。”
太史信一指桌上的飯菜:“這一桌飯菜,做得這麼精美,就別說這些不開心的事兒啦。”
做這些菜餚的人綽號“廚魔”,長髮及腰,眉眼之間總是帶有笑意,也是太史信之前見到的殺手之一。
沈玄清若有所思,問太史信:“你的菜做得怎麼樣?”
太史信表情有些不自然,小聲說:“反正吃不死人。”
“噗哈哈哈哈……”姑娘們爆笑。
沈玄清不動聲色地問:“你師父師孃沒教你做飯嗎?”
太史信搖搖頭:“我師父教我把各種吃的都放鍋裡撒點鹽巴水煮。師孃嘛,我其實沒和師孃相處過。”
沈玄清笑容不變,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她看了一下“廚魔”:“去把湯端來。”
“廚魔”心領神會,跑向後廚。不一會兒,就端着一盆湯走了過來:“菌湯來嘍!”
太史信連忙接過湯盆。他看到盆裡是一些蘑菇,聞見了極其誘人的香氣,下意識屏住呼吸。直到把湯盆放在桌子上,太史信才舒了一口氣,呼吸如常。
沈玄清看了太史信一下,和“廚魔”交換了個眼色。
“廚魔”看看太史信:“這湯味道不錯,快嚐嚐吧。”
太史信笑笑:“這麼好的湯,自然要等大廚來一起喝。”
“廚魔”點點頭:“快趁熱喝吧。”
太史信盛好滿滿一碗湯,遞給“廚魔”:“姑娘下廚辛苦啦,在下敬你一碗湯。”
“廚魔”擺擺手:“你是客人,我怎麼能先喝呢。”
太史信把湯放到“廚魔”面前:“姑娘忙裡忙外的,多辛苦。”
“廚魔”莞爾一笑:“這菌湯十分的珍貴,應該讓客人先喝。”
太史信又盛了一碗湯端給沈玄清:“這湯聞着就好鮮,師叔先請。”
沈玄清“嗯”了一聲:“你幫我嚐嚐鹹淡。”
太史信輕輕念出一首滇南民謠:“紅傘傘,白杆杆,吃了一起躺闆闆……”這是關於毒蘑菇的民謠,中國南方常見各種蘑菇,許多人都因爲誤食毒蘑菇出了事。久而久之,如滇南等地方,就流傳着各種民謠,幫助人們識別毒蘑菇。太史信念的這個民謠,指的是毒蠅傘。毒蠅傘又稱毒蠅鵝膏菌、蛤蟆菌、毒蠅蕈,是一種含有神經性毒害的擔子菌門真菌,鵝膏菌屬之一。這種蘑菇邊緣有明顯的短條棱,表面鮮紅色或桔紅色,並有白色或稍帶黃色的顆粒狀鱗片。人誤食了這種蘑菇,會產生劇烈噁心、嘔吐、腹痛、腹瀉及精神錯亂,出汗、發冷、肌肉抽搐、脈搏減慢、呼吸困難或牙關緊閉,頭暈眼花,神志不清等症狀。“廚魔”做得湯中飄着的蘑菇,正是毒蠅傘。
“你小子果然見多識廣,居然認出了這個。”沈玄清淡淡一笑。
太史信臉色一黯:“當初我們二十八個人從交州出擊,與安南猴子在叢林裡生死相搏。同行的老劉教過我分辨毒蘑菇。後來,他爲了保護我,死了。”
沈玄清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在場的其他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見到太史信之前,她們對太史信瞭解不多,沒想到原本應該意氣風發的太史將軍,居然會流露出這樣悲傷消沉的情緒。尤其是和太史信交手過的“劍魔”和“血魔”,更是難以理解,爲何剛剛出手凌厲、做事果決的太史信這時有些多愁善感了。
“我不怕死,”太史信雙手忽然一握,身上一些關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但我不能白白送死。”他指指那盆湯:“師叔,你若要取我性命,儘管動手,何必用這毒蘑菇?況且,這點分量……也毒不死人吧?”
沈玄清面如寒霜,語調清冷,聲音卻依然悅耳:“一日爲師,終生爲父。你師父欠我的債,我只好讓你吃點苦頭。”
太史信思維急速運轉,他猛然想起當年見面的時候,師父秦道士與這“師叔”沈玄清似乎十分親近,那次好像沈玄清還看着師父臉紅了。想到現在的師孃是林青菲,太史信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不過太史信對於師父的陳年往事並不關心,他嘆了口氣,衝沈玄清無奈地說:“師叔,你想讓我吃苦頭,那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哪用得着這麼麻煩。”
沈玄清語笑嫣然:“好呀,這可是你說的。”
太史信頓時後悔剛纔說了那句話。
太史信的“悲慘生活”拉開了帷幕。
爲了隱匿行蹤,沈玄清等人的駐地並沒有丫鬟、僕從之類的,從買菜做飯到打掃衛生的各種家務都需要自己來做。原本,除了“門主”沈玄清,門下其他姑娘分工協作。只是“夜魔”爲人極懶,總是想法設法偷懶耍滑,每次被發現了就撒嬌賣萌。“夜魔”長相甜美,個性又活潑可愛,深得沈玄清和其他人寵愛,每次撒嬌都能得逞。
“抓獲”太史信之後,“夜魔”整天盯着他看。雖然“夜魔”長得可愛,可她畢竟也是殺手,太史信被她盯得心裡毛毛的,忍不住問她有什麼事。
“夜魔”忽然向太史信撲過來。
太史信眼明手快,一下子按住“夜魔”的肩頭,把她控制住:“有話好說,別一言不發就動手啊。”
沈玄清正好路過,看到這情形,自然知道是怎麼回事,饒有興致地站在一旁看熱鬧。
“夜魔”甜甜一笑:“哥哥,是這個樣子哦。今天該我給大家洗碗了。你看天氣這麼好,人家想和‘影魔’去街上逛逛,你替我洗碗好不好嘛……”
太史信鬆了一口氣,雙手鬆開對方的肩膀:“這事兒啊,我可以替你幹活兒,但是,你要好好跟我說話,再撒嬌,我堅決不幹。”
“夜魔”扁扁嘴:“好吧。”她達到了目的,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只是,走過沈玄清身邊的時候,夜魔吐吐舌頭,小聲說:“哼,不解風情,怪不得一直打光棍。”
沈玄清輕輕摸摸“夜魔”的髮梢:“還不快走,一會兒‘影魔’就不等你了。”
“夜魔”笑笑,蹦蹦跳跳地走了。
太史信走到沈玄清身邊,行禮。禮畢,他感嘆:“原本我還奇怪,這幾個姑娘縱使武藝高強,也不至於都頂着‘魔’的名頭。後來看看她們做的事,確實有些邪乎。”
沈玄清“哼”了一聲:“哪裡邪乎,這麼可愛的小姑娘衝你撒嬌,你還不樂意了。人家叫你哥哥,你也不答應一聲。”
太史信面無表情:“她管我叫哥哥,我可不會把她當成是我妹妹。我想到的是,李逵揮舞着兩把大斧子,滿臉羞紅,追着宋江喊,哥哥!哥哥!”他學着想象中李逵的樣子,叫的那幾聲“哥哥”,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人恨不得把隔夜飯都噴出來。
繞是沈玄清定力過人,也忍不住打了太史信一下:“停,我快吐了。”
“師叔有所不知,”太史信的表情忽然嚴肅起來,“若是我吃撒嬌賣萌這一套,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