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籌交錯之間,太史信打量着崔羽彤。上次見面已是好多年前,當初印象裡的黃毛丫頭已經成爲了女皇的近臣。
每個皇帝會有一批近臣。這些人未必有顯赫的地位、治國理政的才能,但一定能夠獲得皇帝的信任,在空間距離和心理距離上離皇帝都更近。女皇秦峻的近臣大多也是女性,比如那幾個女侍郎(廣義上也包括沁河公主秦晚和綺雲郡主寧秀依)。此外,女皇還會在春節、端午、中秋和自己生日的時候,召集朝中高級官員的女兒孫女入宮。名義上這些女孩和家人一同向女皇請安問好送祝願,實際上女皇也會藉機考察這些女孩。司隸校尉陳導的女兒陳友夏擅長刺繡,曾經繡出一幅《文姬歸漢圖》,被女皇安排在皇宮的繡坊指導繡娘提升技藝;大行令司徒望的女兒司徒青鸞精通算術,能夠現場推演柯西不等式,被女皇任命爲算學博士,在帝國官辦的太學教導學生;太傅赫連崢的孫女赫連慕月在建築方面頗有天賦,女皇爲沁河公主秦晚修建的“湘晴軒”就是她設計的。崔羽彤也是在幾次跟隨父親進宮之後逐漸進入女皇視野的。
自太史信從帝都被貶到上郡,已是半年有餘。這些日子,女皇秦峻一直掛念着太史信,不然,她也不會專門讓蔣彥超帶領一隊禁衛軍守在太史信身邊。然而蔣彥超在情感方面不夠細膩,無法及時向女皇反饋她最關注的信息。女皇也曾一個月接連給太史信寫十封信訴衷情。太史信不敢怠慢,接連回信十五封,每一封信措辭都畢恭畢敬,開頭都自稱“罪臣太史信”,內容全是對皇恩浩蕩的感激和日常縣令工作的彙報,直把女皇氣得頭頂冒煙。無奈之下,女皇決定還是派身邊近臣去上郡一趟。爲了避免引人注意,女皇沒有派出身邊的女侍郎,而是讓崔羽彤一路上輕裝簡行。
崔羽彤感受到太史信的目光,坦然地看着他:“帝都的那位大人掛念太史將軍,派我來看看。她專門提到,不讓你多禮。”
太史信微微點頭,心裡疑惑爲何這次女皇沒有派沁河公主秦晚以巡視幷州的名義前來。若是秦晚來了,興許他太史信和全戎合夥再把宇文林青騙過來住十天半月,然後再要一筆贖金哈哈哈哈。想到上次偷偷安排宇文林青和秦晚見面,太史信臉上露出了笑容。
崔羽彤敏銳捕捉到了太史信臉上表情的變化,和顏悅色地說:“帝都那位大人如果知道太史將軍此時的笑容,一定會很欣慰。”
太史信發覺崔羽彤會錯了意,但總不好解釋說自己對女皇的掛念毫無觸動,臉上的笑容是給秦晚和宇文林青的。他端起酒杯:“爲帝都那位大人乾杯!”
在座的都是明白人,知道“帝都那位大人”指的是女皇秦峻。衆人一起舉杯。
頗有西域風情的舞者李霜掀起面紗,把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含情脈脈地看着太史信。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她雙頰緋紅,晶亮的眸子彷彿有千言萬語要和太史信訴說,嬌媚不可方物。
拓跋青兒放下酒杯,彷彿不經意地伸出白淨纖長的手指在太史信手背上颳了一下。
崔羽彤看到拓跋青兒的小動作,看向太史信:“太史將軍,你怎麼喝的是水?”
太史信對這個問題顯然早有準備:“剛纔李霜姑娘敬酒的時候,在下就說,要把這‘美人醉’帶回去,晚上慢慢品味。在下酒量不行,一會兒還要處理公務,滿嘴酒氣實在不妥。”
崔羽彤露出了值得玩味的表情:“太史將軍該帶回去的,不僅有美酒,還有美人呀。”
太史信笑着搖頭。
崔羽彤給自己倒滿一杯酒:“帝都那位大人說,太史將軍身在上郡,身邊也沒個貼心人。以後李霜姑娘就跟在將軍身邊服侍,小羽和墨兒護衛將軍左右。”
李霜、小羽和墨兒顯然已經知道女皇的安排,三人聽到崔羽彤的話並沒有任何驚訝的神情。李霜衝着太史信微微點頭,盈盈美目中有一絲期待。墨兒冷淡地看了太史信一下,臉上沒有波瀾。小羽伸手摟住墨兒的手臂,小腦袋在墨兒肩頭蹭蹭。
太史信揣測着女皇的意圖,心中一瞬間閃過好多念頭。他小心地問:“我若拒絕,會被問罪嗎?”
崔羽彤想了一下:“那位大人說,小羽和墨兒可以繼續留在帝都跟着她。但太史將軍務必把李霜帶在身邊。”
太史信立刻明白了,他衝小羽和墨兒拱拱手:“還請兩位姑娘繼續在帝都守護大人。”
墨兒得知不用跟着太史信,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和小羽一齊衝太史信拱拱手。
拓跋青兒看了看千嬌百媚的李霜,又看了看太史信,幽幽地嘆了口氣。
女皇秦峻把李霜安排在太史信身邊,很大程度上與全戎有關。原本,全戎身邊的四個姑娘之中就有女皇的人。可是,受到全戎強大個人魅力的影響,女皇安排在全戎身邊的暗線反而深深愛上了全戎併成爲他的得力助手。在女皇決定爲全戎和秦晚賜婚之前,全戎突然一下子娶了身邊的四個姑娘作爲正妻,讓賜婚的計策直接失敗。全戎的婚事木已成舟,太史信的婚事不容有失。據蔣彥超回報,女皇秦峻得知名叫拓跋青兒的鮮卑美女這些日子一直很主動地接近太史信。這拓跋青兒正是太史信此前在帝都從安南使臣手中救下的人,太史信正是因爲救她才被貶官到了上郡。原本太史信就有恩於拓跋青兒,這拓跋青兒又時而表現出鮮卑女子的敢愛敢恨時而表現出漢家女子的溫柔賢淑,讓女皇秦峻如何放心?女侍郎蔡蕭蕭選出了50個風情各異的美女讓女皇挑選,女皇只選中了李霜要送到太史信身邊,可見這李霜必有驚人之處。
崔羽彤看太史信沒有再推辭,順水推舟:“那一會兒便讓李霜姑娘跟着太史將軍回府吧。”
“咳,”太史信正在喝水,聽到崔羽彤的話一下子嗆到,“上郡縣衙又小又破,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沒有,怎麼能讓李霜姑娘去住呢。”
聽到太史信的話,崔羽彤還沒開口,倒是小羽迅速反應過來:“沒有地方洗澡……太史將軍你是不是到了上郡之後就沒洗過澡?”說完,小羽下意識捂了一下鼻子。
“哈哈哈哈哈哈……”衆人都笑了。墨兒連忙去捂小羽的嘴,不讓她往下說。拓跋青兒不失時機地補刀:“那可不。小羽,我坐在這裡都快被太史將軍薰暈了。”
小羽嘴巴被捂着,沒法說話,她剝了一個蝦,趁墨兒不注意,塞到墨兒嘴裡。
太史信順坡下驢:“見笑啦見笑啦,在下投身行伍,出征之時十天半月不洗澡也是常事兒。李霜姑娘和我一起住多有不便,我一會兒就去找個院子打掃一下,把李霜姑娘安頓下來。”
“這可不妥哦,”崔羽彤不依不饒,“那位大人吩咐的就是讓李霜姑娘常伴將軍身邊,貼身侍奉。”崔羽彤故意說“貼身”兩個字的時候加重音,擺明看太史信笑話。
“吶,”太史信沉吟了一下,“給我幾天時間,我在縣衙收拾一間房,委屈李霜姑娘一下。”
“公子說笑了,”李霜開口,聲音婉轉又顯得真誠,“公子英雄蓋世,能在公子身邊侍奉,便是奴家的福分。”說完,她看了太史信一眼,害羞地低下頭。
聽到李霜誇自己“英雄蓋世”,太史信的目光一黯,他自然知道這是恭維,然而這四個字在他聽起來卻無比諷刺。
宴會結束後,太史信起身與衆人告別。崔羽彤似乎想起來了什麼,囑咐太史信:“太史將軍忙完了公務便回來找我,那位大人安排了差事讓咱們一起辦。”
太史信心下一驚:“女皇派崔羽彤大老遠過來,果然不止是吃個飯這麼簡單。”他與衆人依次行禮,轉身離開。
“太史信,你等等我呀。”拓跋青兒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太史信心中有事,絲毫沒有放緩腳步,反而邁開雙腿加快速度。拓跋青兒努力想要跟上。以太史信的身體素質,他此時雖然並未奔跑,步行的速度就已經是拓跋青兒一路小跑也趕不上了。根據從秦道士那裡學來的“反跟蹤”技巧,太史信接連繞進了三條小巷,穿過了一家客棧,確定沒被盯梢之後,這才拐進了路邊的一家藥鋪。
藥鋪的店小二看了太史信一眼:“買什麼藥?”
太史信想了一下:“景天三錢,雪見二兩,龍葵三錢,花楹一錢。”
店小二楞了一下:“這幾樣不全,你明天來拿。”
太史信繼續說:“你先給我抓徐長卿五錢,重樓五錢,紫萱二錢。”
店小二聽到太史信對出了暗號,領着他去了後堂藥材倉庫裡密談。
這件藥鋪便是全戎設置在上郡的聯絡點。藥鋪掌櫃和幾個夥計都是全戎的親兵。這樣的聯絡點遍佈幷州的每一個城市、縣城,甚至延伸到了一些村莊。聯絡點大多以客棧、藥鋪、裁縫鋪、學館等人流量較大的場所作爲掩護。聯絡點的暗號也五花八門,都與聯絡點明面上的僞裝有關。比如有個學館的聯絡暗號是“二分之根五減一”,裁縫鋪的聯絡暗號是要買“高仿驢牌蛇皮袋”,客棧的聯絡暗號是要訂“華生隔壁的那間客房”。
太史信雖然不知道崔羽彤打算拉着他去辦什麼差事,但幷州的事情恐怕與身爲幷州牧的全戎脫不開關係,故而急忙前來報信,讓全戎提前有個準備。眼看着藥鋪的夥計詳細記下了崔羽彤到來的情況,太史信放心地走出藥鋪。
沒走出兩步,太史信眼前閃過一道倩影。他仔細一看,感慨還真不是冤家不聚頭:前邊走着的,不正是一襲淡黃薄紗衣裙的拓跋青兒!太史信心裡奇怪拓跋青兒走路的時候怎麼一瘸一拐的,連忙悄悄湊過去,緊跟在拓跋青兒身後。
拓跋青兒走出兩步,停下來彎腰握着左腳的腳踝,恨恨地說:“死太史信,居然不等我,反而跑得更快了,活該一輩子打光棍!”
太史信常年進行大強度運動,一看就知道拓跋青兒崴了腳。他正要開口,見到拓跋青兒猛吸一口氣,強行站直身體,又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額頭上汗水涔涔:“不行,我自己認定的人,絕不能就這麼放棄。”看到拓跋青兒的樣子,太史信心中惘然,想起了和拓跋青兒在房中相見的尷尬,想起了在城牆上、城郊外無拘無束的相視而笑,想起了半日之前拓跋青兒勾起他下巴逼着他叫“小仙女姐姐”的俏皮可愛。
拓跋青兒走着,忽然左臂被人扶起。她又羞又氣,閃身抽出手臂,正要怒目而視,一回頭卻看到了太史信溫柔的目光。她連忙把頭扭到一旁,不讓太史信看到她眼眶中委屈的淚水。
太史信蹲下身子,輕輕捏了一下拓跋青兒左腳的腳踝:“腫了,崴着腳了吧,我僱個車載你回去。”
“我不疼,我自己能走。”拓跋青兒擠出一絲笑容,忍着痛又強行往前走。剛走出兩步,她腳踝一軟,身體倒向一側。
太史信連忙伸手去扶拓跋青兒,右手正好攬住她的纖腰。拓跋青兒臻首靠在太史信胸前,感受着堅實的胸膛,聽到太史信加速的心跳聲。她與太史信四目相對,目光有些迷離。太史信聞着拓跋青兒身上淡淡的香氣,在她精巧的鼻子上輕輕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