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凝靜靜的傾聽着身前流水潺潺之音,心如明鏡,寧若止水,自他在水邊悟法,踏入先天之後,卻是對於流水越發的喜歡了。
當下他便指着那一泓溪水,對着了真和尚道,“同是眼前流水,昔日,先師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而聖人老聃卻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二聖俱爲開創一家傳承源流的聖賢,在那時借一景喻道,然則所悟、所成卻大有不同。”
了真和尚微微頷首,雖然他更傾向的是佛家,但也曾學過儒道之術,此刻聽得葉凝所言,回憶着那兩位聖人的成就,卻也不由發聲感慨: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賢之風,山高水長。我雖非道家,儒家之人,但上古聖賢之風,確實讓我等後輩求道之人敬服,實是心嚮往之!”
“道不同,所聞所悟所成自然不同。既不同,故不相爲謀,和尚以爲然否?”
了真和尚沉吟了一會,方纔緩緩開口說道:“道在萬千,我取其一,君得其一,此二者看似不同,實則均在道內也。”
“大和尚,你這些廢話少和我說,我不感興趣,你若是覺得自己一張口燦蓮花之術修煉到了巔峰的話,可以去說服我樓觀道主,他同意的話,我自然不能拒絕。”
“除此之外,你若想說服我,得先戰勝我的劍!”
葉凝笑了笑,他的手已經落在了劍上,佛門的口燦蓮花以及臉皮之厚,他此刻也算是見識過了,沒必要再這麼繼續玄之又玄的扯下去了。
二者剛纔的問答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實則是表明了兩人的態度。
葉凝以道不同不相爲謀問之,其一暗指自己和了真已經沒必要再交流了,再這麼說下去,天都亮了,兩人也不可能說服另一方的。
其二則是——既然雙方已經不相爲謀,那了真和尚在此作甚?不如退去或者直接動手!
道不同不相爲謀,而了真的回答則是說,道有萬千,一切均在道內,也就是說兩人看似三觀不符,其實都還是在“道”內,還是可以合作的……
二者所論之道,拋開一切玄之又玄的言談,其實很簡單,葉凝的意思相當粗暴,總結起來就四個字:不結盟,滾。
了真和尚的意思則是:大家看似各執一端,實際上所執之物均爲一物,還是可以結盟的。
而葉凝最後的話語之意,卻是直接用暴力掀翻棋盤,結束了這個話題。
道爲何?道家說:無爲即可見道。儒家說:道爲仁義禮智信。佛家說;萬物皆可成佛,萬物皆可成道。法家說:建制立法方爲道……
諸子百家,每家都有自身之道。道到底是什麼?衆說紛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了真和葉凝哪怕在這裡論上七天七夜,恐怕未必都能論出一個統一的說法。
“阿彌陀佛!青玄小友既然有如此之言,想來是已知大道,不知貧僧可否一見?”
了真和尚再度雙手合十,面態莊嚴的輕輕誦了一聲佛號。
當那簡簡單單的阿彌陀佛四字出口之後。他那乾瘦的身軀,此刻卻像是突然吹了氣般變得龐大了起來,周身更似有着金屬色澤流淌,似乎一下子變成了佛門之中的護法金剛!
葉凝笑了笑,心中對此並不是很在意,他很清楚對方那看上去的金剛不壞之身,實際上只不過是通過一些特殊功法和幻術相結合方纔令他產生的錯覺。
當下他雙手穿插交錯,作出一道道手訣,如穿花蝴蝶一般變化無窮,與此同時,他更是在口中輕喝道:“兵!”
話音剛落,他的雙手已然合攏,結出了一個玄妙的印訣,令得了真和尚長長的白眉微微一挑,他竟似聽到了一陣龍吟虎嘯之聲從葉凝身上傳出!
而葉凝身上的氣質此刻也是不由一變,原先那綿綿不絕的氣息,此時卻是宛如深藏在地下的種子一般,孕育着蓬勃的生機。
了真和尚心下一沉,他本以爲以葉凝的年齡,對於宗師之手段或許相當的瞭解,但應該不大會用,然而他在聽到那一陣龍吟虎嘯之聲後,才知道自己的這種判斷,大錯特錯。
無論是了真和尚先前凝聚出來的那金剛之像,還是葉凝此刻的龍吟虎嘯之聲,其實本質都是一種幻術,是一種用精神力量干涉現實,或者說干涉對方精神的手段。
以葉凝小小年齡,不但已經進入了宗師境界,更是能夠如此得心應手的運用道家九密,這實在是有些難以令人致信。
而且在這個時候,了真那敏銳的靈覺更是感應到葉凝身體中的真氣,竟然隨着真言一同震動了起來,一時間卻是筋骨齊鳴,百脈暢通,精氣神一下子被調整到巔峰狀態!
眼前的幻象如飛煙般散去,藉助九密之法,將自身迅速恢復到巔峰之刻的葉凝手握長劍,目視着了真大和尚,“聽說了真和尚你有一手絕招,喚作澄靜指,不如拿出來讓貧道見見佛門絕學?!”
言罷,只聽得“嗆哴”一聲,章武脫鞘而出,無形無相,無聲無息,不帶一絲煙火氣。
下一刻,劍光清亮若泓水,捲起千重氣浪;綿綿不絕似長河,裹攜凌厲劍意,轟然間化作泄洪之水的一式“水劍”,便已來到了了真大和尚的眉心之前!
感知着那一道清亮刺目的凌利劍光,了真和尚原先枯瘦鬆弛的皮膚此刻早就已經繃緊,他的佛門外功亦是不凡,在年輕時也曾有過金剛之號,因此在剛剛纔凝聚出那般金剛幻象。
但此刻他卻萬萬不敢拿自己的身體去擋葉凝的那一柄劍,他知道,以自己如今已衰老的身體面對着這一式深得洪水之意的長劍,他絕對只有肉竅被毀一途!
佛門雖然視肉身爲臭皮囊,但他這個還在苦海爭渡的凡人,可沒有這份本事。
了真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整個胸口在剎那間鼓起又迅速癟了下來,下一刻,如雷鳴一般的聲音直接炸得葉凝的耳膜一陣亂顫。
“唵!”
此言一出,即便是葉凝這種卓越的劍手,其劍光也是不由微微窒息了一瞬,但旋即那道劍法的後勁卻是一浪接一浪的洶涌而至,繼續推着章武前進!
了真的僧袖揮動,真力震盪,不斷的卸開周身那一道道宛如流水般的氣浪,旋即他身形翩翩若飛,順着葉凝的劍勢不退反進。
甚至一步躍至葉凝的身前,藉着那一瞬的良機,在長劍即將沒落他的眉心之時,這才一指點出!
澄澈清靜的指意宛若蓮花一般不染污濁,雖是後發,但卻先到,點入一層層的“流水”。
蓮花之指高速轉動,引導着“流水”向他處流淌,而自身則反過來藉着這一股勢與力,一指點在章武之劍上,令得那道滔滔不絕的劍意,也不由爲之一頓!
“鏘!”
澄靜佛指,後發先至之意,不染污濁之勢,原來並不是以傷人爲意,而是爲截斷他人之攻擊而出!
指與劍身交擊,既截斷了洪水泄堤的關鍵點,又截斷了前進之勢,若非立身於此地的乃是道行高深的葉凝,否則此刻必然會因爲蓄滿了力的攻擊被截斷而心中產生破綻,從而爲了真所克。
然而葉凝卻是不然,他的這一記攻擊也非十成,卻是有着一點變動之機!
而且他很清楚自己的劍其實遠遠不是那麼容易接的,了真之所以能如此舉重若輕般的接下此劍,一個是因爲澄靜指實爲他的看家功夫,被他練了半生後,已然有了一種通靈的味道。
第二個則是因爲葉凝的真正戰鬥經驗實是太少,他往常雖也曾在樓觀道師長的陪同下,尋過山賊、魔頭等試劍,但卻從未有過這般傾盡全力,且很有可能非死即生的“真正戰鬥”。
因此,經驗不足的他纔會爲了真和尚藉助獅吼之音所乘,停頓了一剎那,被其捕捉到了這一劍的竅門之所在,並以老練的經驗和深厚的功夫一指截斷。
不過,這可不是結束,而僅僅只是開始。
“臨!”
臨者,乃是明天地所在,悟萬物本來,人如其中全三才之意。臨者感悟天地,感悟自然,感悟我居其中的真髓。
在此訣之上,葉凝已然感覺到了天地,萬物的存在,達到了臨字的本義,此刻此訣用出,葉凝以及他手上的那柄劍好像變成了天地的中心,而劍身上的那一根指頭卻好似多餘的一般,漸漸被一層層的濃密紫氣給硬生生擠得鬆動了起來!
在指勁稍鬆的瞬間,劍光霎時變幻如電,流水分支,一劍仍就直指了真的眉心,一劍卻是變換方位,直刺心臟。
了真和尚心中此刻突然涌起一種極爲荒謬之感,彷彿自己已然化作了天地不容之物,不斷的被排擠、抵抗!
這一刻,他的心靈已經把握不準葉凝這一劍的真正所在,故只好藉着豐富的戰鬥經驗,那根手指隨劍而落,在千鈞一髮間先一指點碎了直刺心臟的那一道流水。
然而在那一道流水般的劍氣碎去後,此劍顯然是假非真!
當下,了真和尚的面上已然徹底失了顏色,他還是太過小瞧葉凝了,以至於在截斷葉凝的第一劍時心神略微有所鬆懈,導致轉眼間就被葉凝翻盤,逼至此境!
此刻,一身禪功被他不顧損害的催至十二成,那根圓潤的修長手指之速度已是迅若風雷,徹底化作紅色,這才險而又險的一指點在劍刃之上!
“嗆哴!”
在短暫的碰撞過後,那綿綿不絕的流水,雖仍舊向着一根瑩白如玉的手指狂涌,然而長劍卻在此刻已然歸鞘。
——畢竟了真的身份可不簡單,除非到了最後的撕破臉皮之刻,否則葉凝若是想繼續在這中原好好的混下去的話,便不可能直接斬了對方!
……
在長劍歸鞘之後,了真和尚那好似金剛一般的軀體,此刻不由微微一晃,一點濃郁的鮮血便漸漸從他的指腹間流了出來!
卻是因爲這一次,他雖然依舊截住了長劍,但卻沒能截斷劍勢和劍意,從而導致他修煉了多年的那根食指爲章武所破!
同時更有一道劍氣自指腹而入,迅速的入侵到了他的體內!
再加上先前在瞬間直接爆發十二成功力,使出那一記迅若風雷般的澄靜指給他帶來的傷害——
此刻他若是不迅速停下來治療的話,這一道劍氣便很有可能在他身體之中肆虐,甚至傷及筋脈、肝臟!
“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雪酒,日往煙夢;花覆茅檐,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黎行過,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了真略帶苦澀、無奈的輕嘆了一聲,多年參禪唸佛的心境令他很快便從那一劍之中脫離了出來。
他向着葉凝雙掌微微合十,隨後口中長念着一首小詩,腳步略微踉蹌着,灑然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