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和左宗棠是抱着極大的恐懼來到上海的。
從長沙一路碾轉到天京,本來就是恐懼,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反正負責押解他們的那隊士兵,還總是喜歡就在這倆人面前談論起他們天朝的酷刑。什麼點天燈、五馬分屍、剝皮啦等等,彷彿他們就曾經都是執行的劊子手,說的那叫一個詳細,又是那麼的繪聲繪色,聽的曾國藩和左宗棠不寒而慄。
在天京,雖然還是居住、生活的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難堪,但是相比起長沙,就要差一些了。所見到的人也沒有長沙那麼的和氣,無論是那個曾經令他們幾欲捕獲、獻俘闕下而後快的東王楊秀清,還是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寧王,儘管談話時道理連連,可是那臉色和神情,足以叫他們吃不香,睡不穩,用度日如年來形容決不爲過。其實,人最害怕的倒不是臨死前的一剎那,而是明知道要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死,卻還偏偏不想去死的那種心理的掙扎。
如果不是以後接連數日那位安王鄭南親自又帶領他們瀏覽天京的風采,間或還有些了溫和的情緒,曾國藩和左宗棠一準兒還沒到上海就瘋掉了。
曾國藩早已一蹶不振了,一年的精神壓抑,叫他真有幾次想鼓足勇氣乾脆自己了結了自己算了,可是他每次到了關鍵的當口,又終於都下不了那個手。甚至有一次利用上茅房的機會,他瞄準了一塊還算大的石頭,也曾“搬”起來比試了兩下子,最後還是腦袋頂着石頭愣了半天,又長長的嘆了口氣。出來的時候,他看到那個負責監押他的軍官在笑,他卻想哭。他是真不想死啊!不過,當他屠殺別人,博得個曾剃頭“美譽”的時候,他絕對沒有這種心理,也更沒有去考慮別人的感想。
左宗棠倒沒有曾國藩的那種自我了斷的打算,他想生存下去。再大的英雄也會愛惜自己的生命,更何況自己還不是什麼英雄。他牢記着石達開的善意提醒,想自己救自己,可是在天京幾次都想屈服了,天京的幾位王爺似乎並不願意給他那種機會。其實並非如此,那不過是他還沒有從根本上轉過彎來,心理作祟罷了。
他們倆是下午乘船到的上海。這次他們清楚的明白,太平軍是有意展示他們自己的威力,兩艘船一前一後,順長江東下,經壁壘森嚴的吳淞口,進入黃浦江。下船後,又是穿過從前的租界,這才進入上海。當然,在蘇州河北岸,領隊的軍官特意停了下來,這裡樹立着一座東西朝向的高大石碑。西面碑的正文是四個血紅色的巨大楷書“勿忘國恥”,下面幾行小字,書寫着當年租界的屈辱史,記載着“一八五四年一月一日”,那神聖的一天。石碑的背面,是英勇的紅軍將士高舉戰刀,躍馬奔騰的浮雕。
“真象,呵呵,你們看,這個衝在最前面的象誰?”領隊的軍官笑嘻嘻地看着身邊兒的士兵們。
“陳玉成唄,那還用看,一想就是的。”
“得了吧,我看象另外一個人。”
“你說啊,你看象誰?”
“石鎮吉。”說話的人多少帶些憂傷,同時還狠狠的翻楞了也在細細觀看的曾國藩和左宗棠一眼。
“應該照着安王殿下刻上去纔對。”
“就是,都立了碑了,就是永久的紀念,上面總該有個王領頭纔是,現在這個樣子,也看不出誰是官,誰是兵,都是一個樣子。”
“哈哈,都猜錯了,這個最前面衝殺的人你們難道就沒有注意?都仔細看看,他是怎麼挽的馬繮繩?我告訴你們吧,這是照着陳廷香本人雕上去的。”
曾國藩和左宗棠被安置在一個小院的偏房裡,晚飯是由一個小姑娘送進來的,這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石碑前士兵們說的那些名字,包括都快聽出耳繭子來的什麼安王,他們都不知道,甚至送飯來的小姑娘叫什麼也不敢去問,可他們明白一個,那就是無論長沙、天京,還是上海,再不是以前的樣子了。太平天國也絕非滿清能比。
兩個人味同嚼蠟地默默胡亂地吃了點兒飯,就開始面對面地坐在各自的牀上打坐。
送茶水進來的小姑娘瞅瞅桌子上這倆人都沒有吃完的剩飯,皺了皺眉頭,左右看看倆人,一指桌子,“你們都把自己的剩飯吃乾淨,敢情你們不用種地了,還吃一半丟一半的。那個什麼什麼汗滴禾下土,還有粒粒皆辛苦你們就都沒有讀過嗎?”
曾國藩和左宗棠對望了一下,同時把目光投向這個靈牙利齒的小姑娘。
“是,是,您說的是。”曾國藩首先下了木牀,重新坐回到飯桌邊兒。
左宗棠默默地也來到桌邊兒,沒有坐下,而是直接端起飯碗,使勁兒幾口扒拉乾淨碗裡的剩飯。他的心裡不知怎麼的忽然有些好笑,對面的曾國藩自從被監押以來,就再沒有了以往教師爺的派頭,見到負責看管的侍衛們總是恭順異常,如今對這個小姑娘竟也是如此。
“季高啊,你說這馬上會不會咱們的路就算是真到了頭了?”看着小姑娘收拾好飯桌走了出去,曾國藩終於忍耐不住,開了口,“我真是熬夠了,早死早利索。”
怕死的人,最愛說的就是想死。左宗棠天天可以聽到曾國藩這樣的唸叨,聽的心煩,聽的起膩。你早該死了,左宗棠心裡一直是這麼的想,憑你手上的血債,殺你一百次怕也喊不出什麼冤枉來的,就是抄家滅門,也不爲過。
“是啊,怕是明天就到頭了。”左宗棠竟然露出了難得的笑意,“看到今天的那個石碑了嗎?”
曾國藩臉色煞白,虛汗也情不自禁地滲了出來,兩眼直鉤鉤地望着左宗棠那副怪樣子,他是真不希望左宗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那是專門留給教育咱們這些在他們的眼裡被視爲漢奸的人的,我注意到了,那石碑大概沒建多久,咱倆大概就是被押來做祭祀用的。”左宗棠嘴裡嚇唬着曾國藩,心裡卻在琢磨着一個問題。進院門的時候,他就注意聽了押解他們來上海的軍官和院子裡軍官的對話,沒有以前一口一個的犯人的稱呼。而且他也注意到了,這裡不是專門用來關押他們的地方,而是一個什麼官員的私人住宅。當院子裡迎出來的軍官把他們引進這間不大的屋子裡來的時候,一直就是軍官一個人,就好象他們不過是新來的房客。再聯想起送飯的小姑娘的樣子來,他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也許不會死。可越是這樣想,他越爲難,石達開的善意相勸就又涌了上來。要寫檄文討伐滿清,寫了就會馬上被鼓鬧到他們的報紙上去,鬧的盡人皆知。寫着容易,可這臉往哪兒放啊!
“那……那……”曾國藩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剛好小姑娘又返身回來了,乾脆就直接閉上了嘴。
“你們誰姓左啊?”小姑娘看看曾國藩,又瞅瞅左宗棠,很隨意地問到。
“我,我是左宗棠。”左宗棠奇怪地望着這個衣着漂亮的小姑娘,看上去很象誰家的小姐,他這樣想。
“哦,是你啊。”小姑娘點了下頭,“你隨身帶來的東西就不要打開了,明天還要走呢,省得到時候再收拾了。”
“還走?”左宗棠有些發矇,“去哪兒?”
“不知道,反正我告訴你了。”小姑娘說着,轉身開門出去了。
“一會兒水燒好了,你想着領他們倆去洗下澡啊,叫人家解解乏也好再上路啊。”
聽着門外小姑娘顯然是和軍官的對話,左宗棠一激靈。“上路?”這可是死囚牢裡的專用語言,難道自己判斷錯了?
曾國藩也聽到了外面的話語,他的身子禁不住地搖晃了幾下,隨即倒在了牀上。曾國藩竟然昏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