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荃已經被折騰得就像林海豐飯桌上那隻脫了骨的鴨子。
越臨近湘鄉,越是有從湘鄉“逃”出來的官兵的家人不斷地出現。抗拒天軍就是甘心做滿清韃虜的漢奸,抓到一個堅決殺一個,還要株連湘鄉的親屬,有家產的更是家產全部充公。如果放下武器自願歸還鄉里,則既往不咎,有田有地,可以安居樂業......這些散佈到軍伍中的新消息,比任何武器來的都更有效。於是,沿途就開始有兵勇不停地z在“掉隊”。
曾國荃不是不想制止這種行爲,但他根本就沒有什麼有效的辦法。他從帶隊當先奔跑,已經被迫變成了率領親兵衛隊殿在全營的最後。他還曾想如同劉蓉對付黃在明那樣,殺個把湘鄉過來的兵勇家屬,以敬效尤。但當他的命令只下達了一次的時候,他就從周圍兵勇的眼神兒裡感受到了那種潛在的危險。他不敢強迫兵勇那麼做,真要動起真格的來,怕是兵勇們要第一個向他打黑槍了。
“弟兄們,不要受長毛的欺騙戰術影響。”曾國荃剩下的也就只有他慣常的那手措施了,他一邊兒揮舞着手中的腰刀,一邊兒聲嘶力竭地呼喊,“湘鄉城裡不會有幾個長毛的,殺回去,收復咱們的家鄉,每人多發半年的薪餉,不,多發一年的薪餉,本官說話算話。”
就是被千百萬萬人罵了近千年的大漢奸秦檜,還有万俟盧、張俊、曹泳、王次翁等幾條走狗呢,更何況是曾國葆了。他千挑萬選出來的哨官們,同樣也都是爲了錢可以出賣祖宗的狗腿子。趕跑長毛就會有一年的薪餉,那可不是個小數目哦。每個月他們都能拿到亂七八糟加一起的二百兩銀子,一年下來就是數千兩白花花的銀子,這銀子來的容易。他們瘋狂了,瘋狂到完全忘記了本身的疲憊,忘記了將近一天了,還除去早飯,再沒吃過一頓象樣的飯。他們用兩隻眼睛去死盯着自己手下那原本該是百十條,眼下卻變成了幾十條的身影,誰敢略顯遲疑,他們馬上就會撲過去,連威脅帶恐嚇。可不能沒有了這些兵勇,他們就是自己賺錢的根本啊。
臨近湘鄉城的時候,曾國荃沒打算去攻打城池,而是向西南一折,甩下湘鄉直奔雙峰,那的荷葉塘可是他的老家啊。劉蓉在後面發現了他的意圖,趕緊策馬追了上來。他的營裡,兵勇已經十停中散去了三停,而後隊的鄒世琦,手下的練勇更是幾乎走失殆盡,只剩下了幾十個親信。
“老九,不能再這樣走下去了。”劉蓉趕上前圈住曾國葆的馬頭,焦慮不安地看看後面一直尾隨不捨的追兵,“先抓緊整頓一下隊伍,把尾隨的長毛打退。否則就這樣跑下去,不用長毛來打,整個軍心也就散了。”
“昏話!”曾國荃一瞪早已發了紅的兩隻三角眼,馬鞭子朝着四周一舞,“你看看這些兵勇,還能打仗嗎?還是先回雙峰,到了那裡再打起來就會有鄉民支持我們,量長毛也奈何不得。”
劉蓉張着大嘴乾嚥了幾口吐沫,他真想上前抽曾國荃幾個耳光,狠狠地罵上這個不學無術的曾九一番。老天啊!白白辛苦訓練了一番的隊伍,就要這麼的完了!“老九,你那說法簡直就是幻想。這裡到雙峰還遠不說,道路起伏難走,弟兄們餓了一天了,再走下去先不說到得了到不了雙峰,你看這天色,馬上就暗下來了,一旦中了前面長毛的埋伏,左邊是涓水,右面和後面都是長毛,想撤都沒地方撤了。現在必須要集中一戰,只有勝了才能穩定住士氣。”他強壓住怒火,竭力平靜地說着。
“我是主將,我說打的時候你偏說打不得。現在明擺着打不得了,你又他孃的整出個非打不可。”曾國荃不耐煩地一扯馬頭,衝着四下的官兵大叫到,“殺回家鄉,拯救我們自己的親人,決不能看着我們的親人被惡賊蹂躪!”說着,雙腿用力一夾馬,噌地當先竄了出去。
你個王八蛋啊!劉蓉看着絕塵而去的曾國荃,狠狠地朝地上淬了一口。曾國荃營裡的兵勇,和自己的婁底子弟不一樣,他們都是雙峰出來的人。現在這個曾九居然置全軍的死活於不顧,一心只想着自己的老窩。他是越想越氣,越想越窩囊,這才叫一將無能累死三軍啊!
滿臉驚慌的鄒世琦匆匆從後面趕了上來。一見停在那裡,臉色鐵青,牙齒咬的咯咯作響的劉蓉,再看看散成一片,隊不像隊,伍不成伍,一窩蜂向西南涌去的幾百號前軍人馬,他抹抹額角上那說不出的是泥水還是汗水,莫名其妙地問到,“孟蓉,怎麼停下來了?快走吧,長毛又要追上來了。”
“你趕緊去追趕曾九那個混蛋,我留下來殺他一陣。”劉蓉一圈坐騎,跳下戰馬,環顧下跟上來的手下們,手裡的腰刀向來路一指,“弟兄們,劉某平日裡待大家不薄。如今想要有條活路,就必須先殺退這些窮追不捨的長毛子。不要聽信那些假消息,你們往常裡也都聽說了,長毛裡搞的那套除去裝神弄鬼,就是男女分治,誰都不能有家,不能有私產,那根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只有徹底剿滅了他們,才能救得了家中的眷屬。弟兄們,都跟着我,排開陣勢,一起殺賊!”
迴應的聲音除去他的親信,再也寥寥無幾。並不是兵勇們都不想打,而是腿肚子轉筋,腳底板兒發麻,前肚皮緊挨着後脊樑,嘴裡各個只有出的氣,連進點兒氣都已經很困難了。再說,曾國荃的舉動更叫他們萌生着找個能先回婁底的機會,金窩銀窩,啥也不如自己家鄉的狗窩啊!
幾個心腹的哨、隊官捱到劉蓉的身邊兒,“大人,既然曾大人總想着他們的雙峰,咱們何必又拼掉自己的老本兒,不如尋個縫隙回婁底算了。”“就是,那裡咱們地勢、人頭都熟,打不過藏還是藏得了。”“要回婁底,這手下得弟兄們也許還能帶得動,要打仗,只怕他們連舉刀得氣力都沒了。”
眼看着自己倚爲心腹得人都已經如此,劉蓉徹底地灰心了。他仰頭看看昏黃的天,長嘆口氣,猛的用手裡的腰刀向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大人,不能這樣!”身邊的這幾個心腹手疾眼快,樓的樓抱的抱,強行奪下了他手裡的腰刀,“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還是先走吧。”說着,也根本顧不上他同意不同意,擁上他就向西北跑。
混亂的人馬還沒走出多遠,迎面就影影綽綽地看見了飄揚着的太平軍的黃色戰旗和營壘。於是,大隊的人馬又折頭南涌。
這時,鄒世琦帶着他最後的十幾個部屬,倉皇地迎了上來。“孟...孟蓉,你趕...趕緊拿個主意,前面已經被長毛的營壘堵住了去路,咱們怕是要被包圍了!”鄒世琦話幾乎都要說不利落了。
“怕是要被包圍了?”劉蓉瞥了眼也如同喪家犬一樣,灰頭土臉正往這裡回竄的曾國荃,忽然哈哈狂笑起來,“等着吧,後面也會是三面圍上來了,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老天,你真是瞎了眼了!”他笑着笑着,不由得潸然淚下。
曾國荃、劉蓉、鄒世琦的殘餘人馬被包圍了。
曾國荃是見到了前面天軍的連營才知道該回來的,可是他卻又丟掉了近三成的兵勇。現在,他看着喪失了唯一一線信念的兵勇們,都或坐或躺的賴在這個不大的土丘上,猶如一片的落水狗,他是再也硬不起來了。
幾百米外,虎視耽耽的天軍騎兵已經成扇面排開,那如山似林的大刀長矛,在天際上最後那一抹如血的殘陽下映照下,放射着攝人心魄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