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走後,胡良喝了好幾口酒,緩緩說道:“老李,你可是越來越心軟了,在城外說不管此事的是你,現在進了城又動惻隱之心的還是你,以前你遇到這種事情,連眼睛都不會多眨一下。”
李玄都無奈道:“人心是會變的,你看史書上的衆多帝王,年輕時都是有爲之君,可年老之後卻昏聵不堪,歸根究底便是心思變了,年老之人生戀世之心,再無年輕時之朝氣;情傷之人生感懷之心,再無初見時之無暇。我也算是經歷了一次大起大落,心思上難免有些變化。”
這次輪到胡良長長嘆息一聲。
李玄都轉移話題問道:“那龍氏家主龍哮雲是個怎樣人物?你常在江湖上行走,消息比我靈通。”
胡良沒有立刻回答,反問道:“你真想去管這檔子閒事?”
李玄都搖頭道:“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只是我們已經來到了平安縣城,總要知己知彼,免得事到臨頭猝不及防。”
胡良想了想,說道:“龍哮雲此人,我與他沒什麼接觸,只是聽聞此人的練武資質極佳,年紀輕輕就被一位靜禪宗的長老收入門下,練武多年,不惑之年踏足先天境山巔,距離歸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遙,這些年來聽說他一直坐關練功,不知如今是否已經成功踏足歸真境。”
李玄都陷入沉思。
胡良嘆了口氣,繼續說道:“老李,不是我說你,你畢竟不比從前,別說龍哮雲有極大可能踏足歸真境,就算他沒有踏足歸真境,也不能像你以前那般一劍事了,如果他僥倖踏足歸真境,陰陽相濟,返璞歸真,就算我手中握有‘大宗師’,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他招惹到了牝女宗的人,難免要兩虎相鬥必有一傷。所以趟不趟這灘渾水,你自己掂量着辦。”
李玄都反問道:“如果我想趟渾水,你打算怎麼辦?”
胡良苦笑道:“還能怎麼辦,陪着你一起趟渾水唄。”
李玄都搖頭笑道:“這可不像你剛纔勸我不要意氣用事時說的話。”
胡良嘆息道:“此一時彼一時,我當然不想去摻合這些破事,也不想你去摻合,你若肯聽我的,那自然最好。可你不願聽我的,那我也沒有辦法,總不能看着你孤身一人犯險,只能陪着你一起去了。”
饒是相識相交多年,李玄都在這一刻也生出一陣感動,同時也冒出些許愧疚,忍不住感慨道:“識人難,不到患難之際,不見真性情。天良,你知道我剛纔是怎樣看你的嗎?”
胡良好奇問道:“怎麼看我的?”
李玄都伸手指了指他,加重語氣道:“世故!”
胡良毫不爲意,哈哈大笑道:“人活一世,哪有不世故的?若是人人都做那故事裡的豪氣大俠,江湖上也就沒有這麼多的紛爭了。”
李玄都點頭道:“是這個道理沒錯。”
胡良自斟自飲,問道:“老李,你這次重出江湖,除了想要了結當年恩怨之外,還有什麼其他想法嗎?”
“當然有。”李玄都輕聲道:“既然我出身正道,那麼也想做一回正道中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俠義事。”
……
天色大亮之後,沉寂了一夜的龍家大宅又重新活了過來。雖然丫鬟僕役們都各自忙活着各自的差事,但難掩臉上的惶惶之色。
如今的龍府之中暗流涌動,城內萬成鏢局十幾名鏢頭鏢師暴斃的消息已經傳遍全府上下,本該在這個時候返回鏢局的老鏢頭羅一嘯又遲遲未歸,一時間府內生出千奇百怪的流言飛語,有人說這是邪魔作祟,有人說這是厲鬼索命,還有人說是江湖上的仇家花了重金,請動萬篤門的殺手,要將萬成鏢局和龍氏滿門全部滅去。所有的傳言都是言之鑿鑿,就差指天發誓。
龍氏的當家人龍哮雲如今仍在閉關,龍府上下對外的說法是由夫人主事,可因爲某些外人不得而知的原因,實際上是大管事做主。在大管事之下還有幾位管事,並不互相統屬,都是直接聽命於龍哮雲,所以互相之間也都不服氣,貌合神離,在大管事前往鏢局之後,龍府內部羣龍無首,根本沒人能彈壓下這股愈演愈烈的人心浮動。
在龍家大宅的正院臥房,一名婦人剛剛起牀不久,慵懶地坐在梳妝鏡前,由着身後的小丫鬟爲她梳頭。 婦人雖然已經年近四旬,但因爲養尊處優的緣故,美貌不減,熟透了的女子風情呼之欲出。
此時她望着銅鏡中的自己,怔然出神。嫁了個武癡丈夫,非是良人,成親多年,丈夫整日閉關練功,只當她是個泥塑木偶一般,可以說是冷落她許久了。
這個年紀的女子,正值虎狼之年,嘗過了人間至好滋味之後,哪裡耐得住寂寞,可惜這是龍家,她的那位夫君又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師人物,稍有風吹草動就要被察覺,她只能夜夜獨守空房,如今這描眉打鬢地梳妝,也不知給誰看!
梳妝完畢之後,婦人換上一身華美宮裝,正有些百無聊賴的時候,一名管事娘子在外面輕輕叩門,恭敬稟報道:“夫人,孫老爺來訪。”
婦人臉色微不可查地一變。
在這偌大一個平安縣,能被稱作孫老爺的,就只有孫氏家主孫會。
她想了想,問道:“可有女眷隨行?”
管事娘子趕忙點頭道:“孫夫人也一道過來了。”
婦人畢竟是大家出身,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缺,既然對方還帶着女眷,那她便稍稍放下心來,這樣出去相見也不算失禮,吩咐道:“請孫老爺去花廳吧。”
所謂花廳,就是大戶人家的內宅會客之所,一般是內外套間的建築佈局,飲宴之中可以讓不勝酒力人暫時在內間歇息,因此內外之間有一張屏風隔斷開來,外間是會客之所,內間設有一張牀榻。
不多時後,龍夫人來到花廳,這裡已經坐了一對中年夫婦。男子看着年紀已經不小了,四十多歲年紀,蓄有三綹長鬚,氣態儒雅。女子是一位風韻極佳的成熟女子,清新淡雅,想來這樣一個女子,不管是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後的今天,都是一位讓許多男子寤寐求之的才女。她與龍夫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女子,前者是淡雅蓮花,後者是雍容牡丹,各有各的動人之處。
龍氏夫婦與孫氏夫婦都是舊相識,龍夫人與孫夫人更是閨中密友,所以也談不上避嫌與否,互相寒暄幾句之後,孫會輕抿一口清茶,開口道:“我也是剛剛得知了萬成鏢局之事,十幾條人命,事關重大,所以特意前來探望一二,不知龍兄可曾出關?”
直到此時,龍夫人方纔意識到萬成鏢局似乎出事了,聯想到今日府內上下的怪異氣氛,臉色不由微微發白,問道:“出什麼事了?”
見她竟是不知此事,孫會也是不由一怔,只能把城內的傳聞大致說了一下。
龍夫人聽完之後,震驚無比,“竟有此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如此窮兇極惡之徒……真是好大的膽子……”
說到這兒,龍夫人的臉色已是雪白一片。
孫氏夫婦對視一眼,孫夫人開口道:“妹妹也不必太過擔心,想來是些江湖宵小,趁着龍先生閉關的時候前來挑釁,待到龍先生出關之後,自會退去。”
又被孫夫人溫言寬慰幾句之後,龍夫人也稍稍寬心,她當然不會以爲是什麼邪魔厲鬼作祟,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殺,不過龍府有龍哮雲坐鎮,只要等他出關,也不必害怕什麼。
三人又是說了些家常閒話,龍夫人起得就晚,言談之間,已是日漸正午,於是龍夫人起身對侍立於門外的管事娘子吩咐道:“去準備一桌酒席,我要宴請孫老爺和孫家姐姐。”
“是,夫人。”管事娘子立時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龍夫人重新落座時,帶起一陣香風,坐在一旁的孫會臉上浮起一抹古怪神色,他下意識地轉頭望去,剛好龍夫人也在此時往望來。
兩人視線相交,女子眼波流轉,欲語還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