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玄都和秦素來到上清鎮時,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瘡痍,半個鎮子已經完全變成廢墟,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另外半個鎮子還勉強保持了原貌,卻也多有損傷。
磚石所築的房屋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人的血肉之軀,可想當時的傷亡慘重。
李玄都當然是見識過火炮威力的,不過都是在海上,也沒經歷過海戰,大海茫茫,威力再大的火炮,落在萬頃碧波上,也就是一個大些的水波,炸起些魚蝦,哪裡有這般觸目驚心。
兩人沉默不語地行穿過上清鎮,來到他們來時經過的白玉牌坊,這座牌坊上書“澤被蒼生”四個金字,在牌坊一旁還立有一塊石碑,寫着“公侯下馬”,便是大名鼎鼎的下馬碑。不過這座牌坊也未能倖免,“被、蒼、生”三字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澤”字,那塊下馬碑倒是大體完好,只是滾出老遠,變成了頭下腳上,“公侯下馬”四字直接倒了過來,很是諷刺。
至於李玄都和秦素留在這兒的馬匹,早已不知去了何處,也許已經趁亂跑掉,也許已經死於炮擊。
秦素嘆息一聲:“難怪趙世叔常常說火炮是國之利器,果然不假。”
李玄都看了眼殘缺的牌坊,道:“走吧。”
兩人離開上清鎮,往上清縣行去。李非煙已經給李玄都傳信,告知她的所在,李玄都在前往太平山之前,會先與李非煙會合。
當兩人來到上清縣時,天幕已經由漆黑變爲深藍。因爲先前黑雲圍城的緣故,此時城內還是家家戶戶緊閉門戶,空蕩蕩的街道上就只有李玄都和秦素兩人。走出沒有多久,就見一道身影負手立在街道盡頭,不是李非煙是誰。
李玄都和秦素快步上前,與李非煙見禮。
李非煙道:“我在這裡的客棧中開了一個房間,咱們上去說話。”
此時無論客店也好,酒樓也罷,都閉了門戶,不過這也難不住李玄都等人,直接學樑上君子走一回窗戶。
進到房間,劉謹一已經離開,房間內沒有他人。三人也不點燈,分而落座之後,李玄都將自己的經歷大致說了一遍,從救援沈無憂一直到大天師張靜修與他議定接任太平宗宗主的事宜。
李非煙聽完之後,沉默良久,問道:“紫府,你打算如何?”
李玄都輕聲道:“天賜良機。”
李非煙點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
李玄都道:“除了素素之外,我還需要一個幫手。我們客棧諸人,石無月不能露面,寧憶遠在西北,李如是最好是藏於幕後,所以我思慮再三之後,這次就由姑姑出面。”
李非煙問道:“素素呢?”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東家另有安排。”
秦素瞪了他一眼,然後解釋道:“我會傳信給我爹,請他派人去齊州,我也會前往齊州,一則是看望叔父,二則是與我爹所派之人會合,然後再前往太平山。”
李非煙聞弦知雅意,笑道:“素素真是有心了,要讓紫府好好謝你才行。”
秦素微羞臉紅,因爲李非煙看她的目光有些婆婆看兒媳的意思,讓她委實是吃不消。
好在有李玄都幫她解圍,轉開話題,問道:“姑姑,你的‘青雲’被大天師收了回去,可是還缺一把趁手佩劍?”
李非煙點了點頭。
李玄都從“十八樓”中取出自己的“白骨流光”,道:“此劍是我以皁閣宗的‘白骨玄妙尊’和天樂宗的‘冷美人’爲材,請仙劍山莊的陸時貞莊主出手鑄成,有兩種變化,分別是白骨相和美人相,美人相能以實質寒氣傷人,白骨相之寒意直浸神魂,算是上品寶物。如今我已將‘人間世’恢復至半仙物的品相,此劍於我,用處不大。若是姑姑不嫌,就用此劍如何?”
李非煙接過“白骨流光”,掂量了一下,點頭道:“就這把了。”
李玄都攤開右手,只見他的掌心有一顆“種子”,說道:“當年我之所以能名列太玄榜上,就是依仗了此劍,如今我有此劍在手,便是李元嬰也未必是我的對手。”
兩女都望向李玄都,不知他爲何會突然這麼說。
李玄都道:“我方纔又想了下,如今西北五宗頻頻出擊,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素素獨自一人前往齊州,所以想請姑姑陪着素素一起去齊州,姑姑畢竟也是土生土長的齊州人士,熟悉那裡的情況。另外,我會給二師兄傳信一封,請他接應你們,讓李如師不敢再有什麼動作。我獨自一人前往太平山,姑且算是‘隻身赴會’,以顯誠意,若是帶人太多,怕是讓太平宗誤以爲我欲行逼宮之舉。”
李非煙略微思量之後,點頭道:“好。”
秦素見李非煙已經答應下來,也不好拒絕,只能轉而說道:“若是太平宗中有人覬覦宗主大位,藉着此事對你出手,想要將你除去,你孤身一人前去,是不是太冒險了?”
李玄都道:“不必擔心,在沈大先生的須彌寶物中有他與陸夫人的傳訊符籙,我會先知會陸夫人,與她見上一面,將沈先生之事轉告於她,並探一探虛實。”
秦素見李玄都思慮周全,便也不好再多說什麼,點頭答應下來。
李玄都道:“還有一事,如今江湖上不太平,誰也不知道地師是否會再次出手,你們莫要以真面目行走江湖,還是喬裝改扮爲好。”
李非煙微皺眉頭,有些不情願,她性子向來如此,寧從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當年她不懼奪她權柄的李道虛,也不怕將她鎮壓在鎮魔臺上的張靜修,四個長生境地仙,她惹過半數,此時自然也不怕地師徐無鬼。
就聽秦素說道:“易容改扮之事,我最是在行,不必擔心。我和李前輩就扮成一對來雲錦山還願然後返鄉的姑侄,不怕引人懷疑。”
李非煙看在秦素的面子上,雖不情願,但還是答應下來,同時玩笑道:“既然是姑侄,怎麼還叫李前輩?”
秦素先是一怔,然後臉色通紅一片,過了良久才低聲喊了一聲“姑姑。”
李非煙哈哈一笑:“好侄女。”
秦素臉紅得幾乎要滴下水來。
最後還是李玄都解圍道:“好了好了,事不宜遲,天亮之後我們就分頭行動。”秦素趕忙問道:“你呢?你可不會易容改扮,以前都是我幫你易容的。”
李玄都正想隨便找個理由含混過去,就見秦素從自己的須彌寶物中取出一個盒子,推到他的面前:“這是‘百華靈面’,用法簡單得很,只要覆在臉上就好了,你就用這個,我和李……姑姑,用我身上攜帶的面具。”
李玄都接過“百華靈面”,收入自己的“十八樓”中,說道:“那我就笑納了。”
趁此時機,李玄都還不忘衝秦素眨了眨眼睛,意在調侃她剛纔害羞臉紅的樣子,兩人相處多日,互相的一舉一動之間,早已是再熟悉不過,因爲有李非煙在的緣故,秦素要保持名門淑女的儀態,不好發作,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玄都得了便宜還賣乖,微微一笑:“好妹妹,路上照顧好咱們姑姑,可不要讓她老人家受了涼,否則我可要拿你是問。”
秦素又羞又惱,恨不得現在取出“欺方罔道”給這壞東西一刀,反正也傷不到他,還能讓自己出一口氣。
李玄都是半點不怕的,完全就是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樣子。此時的他哪裡還是那個江湖中譭譽參半的紫府劍仙、李先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輕人罷了,也只有在秦素面前,他才卸下重重面具,有些年輕人該有的朝氣。
李非煙輕咳一聲:“紫府,你莫要欺負素素。”
李玄都擺手道:“不敢不敢。”然後轉開話題:“齊州與蘆州相鄰,你們不必着急趕路,我先走一步,咱們太平山再見。”
秦素聞聽此言,顧不上羞惱,囑託道:“你自己小心纔是,大不了不做這個宗主,萬不要冒險行事。”
李玄都應了一聲,推窗躍出。
離開客棧之後,李玄都一路出了這座上清縣城。如今已是秋日,拂體涼風,竟是有了幾分寒意,李玄都擡頭望去,只見一鉤殘月斜掛柳梢,遠處湖水中映出一彎明月的倒影。
此時天色將亮未亮,一層薄薄的晨霧瀰漫湖上,朦朦朧朧。李玄都也沒細看,信步來到湖邊,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又取出秦素送他的“百華靈面”,思量着該易容成什麼樣子,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在不遠處的竟是有一艘泊船,此時船上亮着燈火,掛着兩盞大大的燈籠,一盞燈籠上映着“青鸞衛”,一盞燈籠上映着一隻振翅欲飛的青鸞。
陸雁冰此時就在雲錦山上,在這裡出現青鸞衛的船隻,倒也說得過去。
李玄都本不想與這些青鸞衛有什麼交集,可偏偏在這個時候從船艙中走出一人,站在船頭,伸了個懶腰。那人一扭頭,瞧見了站在岸邊的李玄都,大聲吆喝道:“幹什麼的?”
李玄都沒有答話,而是走近幾步,看清了這人的相貌,大概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滿臉虯髯,與胡良有的一比,倒也有幾分威嚴,一身非紅非紫非藍的青色窄袖長襟錦衣,腰間扣青銅鸞首,腳踏黑麪白底官靴。腰間懸刀,刀身大約三尺,刀柄約有六寸,雖然裹着刀鞘,但也能看出刀脊筆直,刀刃略弧。
對於李玄都而言,這把刀真是再熟悉不過了,正是文鸞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