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魔臺上的兩根巨柱名爲“刑柱”,用以拘禁受刑之人,據說當年由祖天師親自用來,哪怕是地仙也要動彈不得。
雖說張靜沉並非祖天師,甚至較之本代大天師都相去甚遠,但勝在與鎮魔臺同爲一體,此時由他全力催動“刑柱”,就算對手是徐無鬼,也不是隨意就能破去的。
徐無鬼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在他的視線之中,這兩根“刑柱”看上去近在咫尺,又彷彿遠在天邊,如同兩根擎天玉柱支撐起這一片天地。徐無鬼身爲本代地氣宗師,所學廣博乃是天下第一人,立時明白了這兩根“刑柱”的原理。
“太上三清龍虎大陣”的根本在於雲錦山的八十一峰、三十六巖以及衆多宮觀,可鎮魔臺的陣法卻是獨立於“太上三清龍虎大陣”之外,甚至與雲錦山都無甚關係,關鍵在於鎮魔臺下的鎮魔井洞天,所以說鎮魔臺是依據鎮魔井而建。
鎮魔井是由祖天師建成,其中鎮壓囚禁各種妖邪鬼魅,事實上這座鎮魔井洞天就是一座巨大的銅爐,被投入其中的妖邪就是銅爐中的薪柴,若是無法逃離,只會被鎮魔井中的陣法慢慢汲取氣機,就如木柴燃燒,提供火力熱量。這些由鎮魔井汲取的氣機經過陣法轉化之後變成純粹的靈氣,一部分用以彌補鎮魔井的陣法消耗,另一部分就直接儲存在這兩根“刑柱”之中,以備不時之需。
如今看來,張靜沉顯然是動用了儲存在“刑柱”中儲存的靈氣,倒是不可小覷。不過這也在徐無鬼的意料之中,畢竟是在雲錦山作戰,還是孤軍深入,不佔地利也在情理之中,所以纔要速戰速決。
兩根“刑柱”的符籙正在亮起,整個過程就像開閘放水,在最開始時,必然是水量最大、最兇猛的時候,選擇在這個時候去強行關閉水閘,殊爲不智,還是等到水流漸而平緩的時候再去關閉水閘最佳,所以徐無鬼沒有急於出手,只是平靜以待。
放在其他人的眼中,卻是這位地師自傲到不屑出手阻止,再聯想到先前徐無鬼輕描淡寫破去重重天雷的手段,都覺得這位地師果真是深不可測、修爲通天,心中絕望更甚。
境界修爲到了一定層次之後,觀戰之人若是沒有相當的境界,怕是連局勢都看不分明,先前張靜沉引下天雷轟擊徐無鬼,觀戰之人都覺得張靜沉能一舉重創徐無鬼,唯有張靜沉知道這一擊必然無功,現在張靜沉喚出“刑柱”,觀戰之人又覺得敗局已定,殊不知這纔是張靜沉出手至今唯一能讓徐無鬼忌憚的手段。
所以說,想要觀戰,想要指手畫腳,哪怕是喝彩叫好,都不是隨便什麼人可以做到的,先不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算不怕殃及池魚,連局勢優劣都看不清楚,何談喝彩叫好。
當兩根巨柱上的符籙全部現世之後,整個鎮魔臺上充滿了有違天道的壓抑氣息。
下一刻,從兩根“刑柱”上落下無數如釣絲一般的金線,密密麻麻,好似一張大網,瘋狂纏繞徐無鬼的法身。
徐無鬼的氣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煌煌法身更是變得黯淡無光。
正當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並重新燃起希望的時候,徐無鬼好像跟所有人開了一個玩笑,原本被壓制下去的氣息又猛然高漲,法身之上流光溢彩,然後強行掙脫開一隻手臂。
張靜沉伸手一抓,整隻手掌毫無阻礙地刺入自己的胸膛之中,不見半分傷痕、血跡,更不見剖胸挖心的駭人景象,甚至連衣衫都沒有半點損傷,然後就見他以玄妙難言的手法從自己的心頭取出一滴精血,以這滴精血爲媒介,再次結成五雷指。
此法最少讓張靜沉少了三年苦修之功。
“叮咚”一聲,如水滴落下,聲響格外清晰。
一道天雷從九霄之上落下,然後化作一顆籠罩了大半個鎮魔臺的球形雷電,幾乎有先前九顆紫雷總和之大,緩緩壓向此時正被束縛壓制的徐無鬼。
徐無鬼高高舉起那隻已經掙脫束縛的手掌,使得天雷落下的速度一慢再慢,然後輕聲道:“歸位。”
正在與張不驚激斗的徐有仁化作一道流光長虹,灌注入徐無鬼的法身之中。再加上對顏飛卿出手的那尊化身,徐無鬼已經有兩大身外化身歸於本尊之中。
徐無鬼周身上下立時金光流溢,搖身一晃,將纏繞在法身上半身的金線悉數抖落,然後不再阻止天雷落下,另外一手探出,一輪明月,從他手心冉冉升起。
同樣是“太陰十三劍”中的“碧海潮月明”,此時由徐無鬼親自用出,比起李玄都勝出何止一籌!
形貌儒雅如名士的徐無鬼五指緩緩握成拳頭,一輪明月迎向好似一輪紫日的天雷,月輝大盛。
這一幕,宛如日月相撞。
張靜沉的衣衫獵獵作響,幾縷散亂髮絲胡亂吹拂。
徐無鬼將身上纏繞的剩餘金線全部掙斷,僅僅是法身的些許逸散氣機,便如山風大作。
高空中,那顆如紫日一般的天雷轟然炸裂,化作無數遊散電芒,瘋狂亂舞。
鎮魔臺隨之震動不休。
在黑色天幕之上,出現了一輪虛假的明月,銀白色“月光”落滿了整個鎮魔臺。
天地重歸寂靜。
張靜沉屹立不倒,七竅中有鮮血緩緩流淌。
……
當劉謹一緩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牀上,屋內燃着幽幽的燈火,光線暗淡,他強壓下心中驚駭,微微側頭,打量四周,發現這兒似乎是一座客棧的客房,在不遠處的窗邊,正站着一名黑衣女子。
劉謹一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最後記憶,是一名從天而降的女子,兩個身影立時重合起來,讓他得以肯定就是此人將他帶離了那處滿是屍氣的兇險之地。不過這不算什麼,真正讓他心生忌憚的是,這名女子是從天而降,說明她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師,最少也是一位身懷寶物的歸真境高人。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不是他可以招惹的。
多年的江湖閱歷讓劉謹一變得謹慎沉穩,按捺住了衝動,沒有急於開口。
背對着他的女子直接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劉謹一心思急轉,沒有任何鋪墊,也沒有任何試探的意思,就這麼平鋪直敘地開門見山,且充滿了居高臨下的隨意,說明這名女子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中,這讓劉謹一愈發肯定眼前之人就是一位在江湖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人境大宗師。於是劉謹一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稟前輩,在下劉謹一,無宗無派,江湖散人。”
女子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劉謹一知道此時不能再沉默不語了,主動開口詢問道:“可是前輩出手救了我的性命?”
女子道:“是我救了你,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劉謹一從牀上翻下,跪在地上:“前輩大恩大德,劉謹一沒齒難忘,前輩請問,在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女子終於轉過身來,問道:“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裡,你看到了什麼?”
劉謹一不敢貿然擡頭去看女子的面容,生怕自己不小心看到了這位前輩高人的真面目而被滅口,低着頭略微斟酌言辭之後,開始交代他的所見所聞,從他察覺到屍氣到他發現以屍血繪成的巨大符籙,再到那名年輕劍仙破開符籙封鎮破土而出、乘坐青銅馬車的白衣老人、好似魔神降世的屍骸巨人、駕馭陰火的白髮“劍魔”,以及那位好似白衣觀音的女子劍仙,統統合盤托出,沒有半點隱瞞保留。不過他也留了一個心眼,沒有說自己想要奢求機緣的事情,想來就算這位前輩心知肚明,也不會計較在意,畢竟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女子沉思了片刻,緩緩吐出三個人名:“藏老人、李世興、白繡裳。”
劉謹一先是大驚,繼而心思數轉。他不知道李世興是誰,卻知道藏老人和白繡裳的身份,一個是皁閣宗的宗主,一個是慈航宗的宗主,分別位列太玄榜的第四和第二,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大人物,雖然他在觀戰的時候就有所猜測,但不敢確定,此時聽這位天人境的前輩說出這兩人的名字,他終究是徹底肯定。只是有一點他不太明白,明明是四個人,爲何前輩只說了三個人名?難道其中一人與這位前輩相識?是那位破土而出的年輕劍仙?還是那位駕馭陰火的“劍魔”?不過劉謹一已經可以大概肯定,這位前輩必然是爲了其中一人而來,不是那個白髮“劍魔”,就是那位年輕劍仙,只要確定了前輩到底是爲誰而來,也就知道了前輩口中的“李世興”是誰。
想明白這些之後,劉謹一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不知該如何稱呼前輩?”
女子輕笑一聲:“你可以稱呼我……”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語氣中還是帶着幾分笑意:“你可以稱我‘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