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大船仍舊行於湖面之上,四周一片漆黑,影影綽綽,似如鬼魅,空中倒是有星光月光,遠處也有點點漁火,只是船上人聲、流水聲、水鳥聲、蛙聲卻全然不見,顯得格外寂靜,讓人心頭髮悶。
秦素看了幾眼,說道:“來人能在悄無聲息之間將整艘渡船都拉入一方小天地之中,不可小覷。”
李玄都閉目感受片刻,發現此方天地被人以術法隔絕,使得自己無法大規模搬運天地元氣化爲己用,只能在小範圍借勢。不過李玄都也不太在意,他不是方士之流,對於外力沒有那麼看重,只要手中有三尺青鋒即可。
李玄都忽然說道:“來了。”
空中狂風驟起,黑雲遮月,天地一暗,緊接着就是一聲驚雷霹靂炸響,震撼人心。然後就見面前湖水不斷冒泡,盪漾起無數漣漪。猛然之間,一隻足有一人等高大小的金色巨掌破開湖水,濺起無數水霧。
李玄都一揮袖,使得這些水霧不能近身。
在這隻巨大的金色手掌現世之後,接着又是一隻手掌,兩隻手掌攀住樓船,使得樓船開始傾斜。李玄都不動聲色,只是道了一聲“裝神弄鬼”,然後一腳擡起復而落下,憑藉一己之力,生生止住了樓船側翻的趨勢。
秦素道:“雖然是假的法相,但在這方小世界中卻是幾可以假亂真,比顏真人還要強上許多,應是天人無量境的修爲。”
李玄都“嗯”了一聲:“素素,你且後退,容我與這位道長較量一二。”
如今江湖,只有五人得了真人尊號,分別是:元陽妙一真人、飛元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萬壽真人。其他道人,無論境界修爲多高,也不能以真人稱之。
“那你自己小心。”秦素叮囑一句,向後退去。
下一刻,整個湖面轟然炸開,一尊足有六丈之高的金甲神人從湖底升起,金光璀璨,威勢十足。在普通百姓眼中,幾乎與神仙下凡無異。
只是李玄都哪裡會被這等手段唬住,未等金甲神人完全離開湖水,他的右掌之中寒氣大盛,然後將寒氣注入湖水,湖面立時結出厚厚冰層,將金甲神人的兩根小腿凍在其中。雖然李玄都修煉“玄陰真經”的時日尚短,但仰賴體內一顆假丹,使得五行氣機可以自如轉換,他將一身氣機化作水行之氣,故而這寒氣之盛,不遜於玄女宗中精研此道的高手。
緊接着,李玄都又是一揮大袖,狂風自起,使得渡船加速前行,既是讓渡船不至於被寒冰困在原地,也是要遠離這尊金甲神人。
五行八卦之中,震、雷爲陽木,先天卦位東北,後天卦位正東;巽、風爲陰木,先天卦位西南,後天卦位東南,故而風雷二相都屬於五行中的東方木屬。此時李玄都掀起大風,便是用木行氣機。
以前的李玄都萬沒有這等本事,在他晉升天人境之後,有天人交感之能,方纔可以借勢。可惜現在還是夏天,屬火,利於藉助火法起勢。若是換成春天,屬木,本就是大風天氣,李玄都只要稍加推波助瀾,就可以藉助狂風在這座雲夢澤上如蛟龍一般興風作浪。同理,先前李玄都以水行寒氣凍結湖水,因爲是在火行的盛夏天氣,水火相剋,費力不小,若是在水行的酷寒冬日,便毫不費力,而且冰凍更爲結實。
此乃天人境的借勢關鍵,也是“天人”二字的根本含義,其中“天”字,便是天時,四季時令,春屬木,夏屬火,秋屬金,冬屬水,土在中央,無所不在,四季不變。借勢之法,還要講究生克之道,如木生火,在春日裡除了借用木行之外,借用火行也大有裨益;而金克木,在秋日裡借用木行,就十分艱難,耗費氣力。
順勢而爲,便如順流而下,“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若是逆勢而行,就如逆流而上,船伕拉縴,大費周章。
只是不管順流也好,逆流也罷,畢竟是向天地借勢,不可能空手套白狼,還要拿出一些本錢,換而言之,這等借勢手法,非天人境不能爲之。故而到了天人境界,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愈發模糊,武夫有了種種類似術法的手段,方士也未嘗不能近身而戰。只是許多天人境大宗師不像李玄都這般五行齊全,只能在自己擅長的方面借勢,如玄女宗的弟子,就只能藉助水行之勢,而不能借助火行之勢。
李玄都方纔兩次出手,冰凍湖水之舉,因爲五行相剋,耗費氣力不小,而催動大風,雖然不曾五行相生,也不上應天時,但金甲神人現世時本就有狂風生出,李玄都只是略加催動,而非憑空生風,故而還是節省了不少氣力。
在渡船向前駛出大概半里左右之後,那尊金色神將終於震碎寒冰,脫開身形,飛至半空。
李玄都躍上欄杆,向前一步踏出,整個人懸而不落,凌虛御風。
天任逍遙境,若是不能行於九天之上,何談“逍遙”二字?
金甲神人重重冷哼一聲,恍若雷霆,同樣暗含借勢之法,只是此時不是春日,沒有春雷陣陣,便少了許多威勢,只能讓尋常歸真境高手心神搖晃,卻談不上失神。
李玄都半點也不受影響,身形飄然向前。
金甲神人一拳打出,氣機震盪,大風撲面而至,湖面上掀起陣陣波浪,渡船風帆鼓盪,船行再快三分,因爲是夏日季節,許多客房的臨湖窗戶都是敞着,此時在風力吹動之下,窗戶紛紛砰然合上,聲響極大。不過詭異的是,整艘渡船竟是沒有半點人聲,也沒有一個房間亮起燈火,似乎除了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之外,其他人仍在酣眠。
面對這一拳,李玄都只是擡起一掌,與金甲神人的巨大身軀相較,自然極爲渺小,李玄都也才金甲神人的一拳大小,可體量懸殊的兩隻手掌相觸,李玄都紋絲不動,金甲神人不能寸進分毫。
李玄都運轉“太上丹經”,正應此時夏日天時,火氣大盛,正所謂南火克西金,金甲神人與李玄都相觸的那隻手掌立時出現熔化的趨勢,如金石被化作鐵水。
然後李玄都趁此時機,將一顆“種子”順着被熔化的拳頭種入金甲神人體內。
李玄都收回手掌,退回樓船,再一指金甲神人,只見金甲神人體內驟然崩現出一點耀眼金光,更甚它本身的金色,然後以這點金光爲中心,金甲神人的體表出現無數裂痕,迅速蔓延至全身上下。
就在這時,天地間響起一聲嘆息。
下一刻,金甲神人寸寸碎裂,變爲一道符籙,向外飛去。那顆被李玄都種入金甲神人體內的“種子”則是飛回李玄都的手中,正是“人間世”。
李玄都舉目望去,只見遠處夜空上出現了一方陰陽雙魚的法座,一名身披八卦法衣的老道盤坐其上,頭戴五嶽冠,此冠又名五嶽靈圖冠,覆鬥形,上刻五嶽真形圖,必須受過“天仙戒”者方可戴,通常都是全真道中德高望重之人。在法臺左右還立有一男一女兩名童子,一人爲老道捧法劍,一人爲老道捧寶印,不過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這一對童男童女並非真人,而是以符籙所化。
老道端坐法座,上身微微前傾,算是稽首。按照古制,稽首乃是跪拜大禮,但是到了如今,已經簡化,類似於鞠躬行禮,並不隆重。
李玄都拱手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