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想了想,如果把她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一關就是十幾年,沒有人說話,也沒有音律樂器,再也看不到名山大川,她非要發瘋不可,石無月現在還只是半瘋,已經難能可貴,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石無月如今重見天日,肯定死也不回去,想到這兒,她心有慼慼地說道:“這倒是情理之中。”
李玄都道:“就算石無月肯回去,我也是不放的,如今正值用人之際,別說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師,就是歸真境、先天境,我都來者不拒。”
秦素問道:“因爲你說的那個秘密結盟?”
李玄都點了點頭,說道:“我已經想好了,等寧先生和姑姑他們回來之後,便將此事挑明,到時候由你做盟主。”
秦素“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連連擺手道:“我就是出了一點錢,怎麼能當盟主?”
“一點錢?”李玄都道:“那可是一萬太平錢,換算成雪花白銀,最少也是三十萬兩銀子。”
秦素猶豫了一下:“其實……一萬太平錢的確不算什麼,若是不夠,我還能從家裡調用一些。”
李玄都問道:“大概多少?”
秦素伸出一根手指。
李玄都疑惑道:“追加一萬太平錢?”
秦素搖了搖頭。
李玄都忽然覺得嘴裡有點發幹,遲疑道:“十萬太平錢?”
秦素點了點頭:“只是三百萬兩銀子的話,還是不難,不過要經過我爹的同意。”
李玄都怔然無言。
秦素伸手在李玄都的眼前晃了晃:“傻了?”
“的確是傻了。”李玄都抓住她的手,嘆息一聲:“當年我最風光的時候,也沒見過這麼多錢,想都不敢想。”
秦素的臉頰紅撲撲的,道:“主要是用於正事,我才能說服我爹調用這麼多的錢,如果是我私人用途,比如說修建一座別院什麼的,可就沒這麼容易了。”
聽到這句話,李玄都不由在心中腹誹道:“三百萬兩銀子的別院,恐怕是一座皇家行宮的規模了。素素既然用這個舉例子,難道說她曾經這麼幹過?或者是打算這麼幹過?而且用她的話來說,只是‘沒那麼容易’,卻不是徹底回絕,可見那位秦伯父還是能商量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把錢當錢,也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了。”
李玄都忽然覺得自己當年那點例銀,真不算什麼,若論體量和家底,秦家和李家相差並不懸殊,可李玄都和秦素的待遇卻是天上地下,可能這就是六位弟子之一和唯一子女的區別吧。
李玄都思緒紛飛,好一會兒才完全平靜下來,說道:“錢的事情不急,你出錢,你是東家,我用錢,我是掌櫃,不過還要一個賬房先生,幫着我們管錢。”
秦素點頭道:“這個賬房先生一定靠得住才行。”
李玄都道:“那是自然,李如是是我的心腹。”
“心腹。”秦素輕聲重複了一遍。
李玄都道:“當年我有望繼承宗主大位的時候,他就是我的左膀右臂,無論是忠心還是能力,都無可挑剔,如果我能成爲清微宗的宗主,那麼我會讓他做天機堂的堂主。”
秦素對於清微宗的三十六堂略有所知,知道天機堂與天魁堂、天罡堂並列爲上三堂,天機堂堂主掌管耳目刺探和宗內度支,位高權重,如果拋開老宗主和副宗主這些增設位置,可以在清微宗坐第四把交椅,僅次於宗主、天魁堂堂主、天罡堂堂主。由此可見李如是在李玄都心目中的位置。
兩人正說話的時候,忽然從山門方向傳來一陣喧鬧之聲,按照道理來說,此地距離山門極遠,再大的聲音都傳不到這裡纔是,不過聽動靜,好像與石無月有關,兩人對視一眼之後,立時向山門走去。
此時山門前的廣場上聚集了許多人,人人撐傘,放眼望去,無數黃色的圓形傘面連接成片,就像一方池塘裡滿是枯敗殘荷。
站在最前面的是個老婦人,沒有撐傘,旁邊自有人爲她撐起一把大傘,使得風不能進雨不能透,老婦人手中拄着一根龍頭拐扎,因爲年老的緣故,嘴角下垂,讓她滿是皺紋的臉龐上平添許多煞氣。
站在四諦寺山門前的正是剛剛享用了一頓素宴的石無月,她還是盤膝坐在四人擡乘的步輦上,以手撐額,有些玩世不恭,又有些吊兒郎當,不像個女子,倒像是個江湖浪子。
李玄都和秦素來到天王殿中,可以看到山門外的情形,但是因爲地勢的緣故,臺階下的人卻看不到他們。見到石無月這般做派,李玄都不由笑道:“這倒是有些一方大宗師的氣派了。”
秦素輕聲道:“我也會。”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了,你馬上就是一方盟主,一隻手的天人境大宗師供你趨勢,厲害厲害。”
秦素臉色微紅道:“哪來的一手之數?”
李玄都道:“我姑姑、石無月、寧憶,等到我們兩個也踏足天人境之後,不是正好五人?”
秦素道:“自己也算?”
李玄都嘆息一聲:“沒辦法的辦法,小店剛剛開張,人手不夠,東家也得幹活。”
秦素被他逗樂:“我是不是上了賊船?”
李玄都望了她一眼,故作兇狠道:“你才知道?早在齊州的時候,你就已經上了我的賊船。既然上來了,那就別想下去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剛要說話,忽聽石無月終於開口道:“西門玉萍,你還記得我嗎?”
兩人不再說話,一起向外望去。很明顯,石無月這話就是對那名老婦人所說。
老婦人聽聞此言,麪皮微微一抖,然後緩緩低下了那顆已經十幾年沒有低過的頭顱:“當然記得。”
以手撐額的石無月變爲用手托腮,含笑不語。
老婦人重新擡起頭來,多年的積威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在這座城中的地位,大致相當於秦清在整個遼東三州的地位,自有一番威嚴,若是尋常人見了這位老婦人,很容易就心生畏懼。如果一個人對於他人生出畏懼,那麼他人的一點點善意都會讓其受寵若驚,繼而被人用一個巴掌一個甜棗的手段慢慢馴服,變成一條匍匐討好的家犬,正是因爲如此,李玄都不願意讓自己有半點軟弱,無論是表面還是內在。
懦弱之舉,絕不姑息。
老婦人緩緩說道:“沒想到首領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石無月與她對視,平淡道:“當年宋政失蹤,樹倒猢猻散,唐周也好,澹臺雲也罷,各立門戶。就在這個時候,蕭時雨突然對我動手,設伏將我捉住,當時我就沒想明白,蕭時雨那個腦子,怎麼可能算出我的行蹤,所以我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有內鬼,有人將我的行蹤告知了蕭時雨,蕭時雨知道我孤身一人,便率領玄女宗的高手設下埋伏,羣起攻之。”
石無月眼神冰冷地望着西門玉萍:“你說對嗎?”
後者瞬間臉色蒼白。
石無月坐直了身子,繼續說道:“當年,我可是與你姐妹相稱的,你知道曾經與我姐妹相稱的人是誰嗎?冷夫人、蕭時雨、李非煙、韓無垢,哪個不是一宗之主?你覺得除了情分,你還有什麼資格與她們相提並論?”
西門玉萍雖然強自站直了身子,但還是汗流浹背。
石無月嘆息道:“你太讓我失望了,不過我現在不想與你計較,你帶人回去吧。對了,回去後讓人送一萬太平錢過來。”
老婦人沒有說話,低頭彎腰向後退去。
那一大片枯黃“殘荷”也隨之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