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龍門府,九朝故都之地,牡丹花城。
此地不屬於天底下任何一個宗門的勢力範圍,可各個宗門又都在此地設立分支,諸如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園、清微宗的煙雨樓、東華宗的青木軒。這些分支不同於嶺秀山莊這等名不正言不順的分支,可謂是正統出身,拿太平宗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如果說嶺秀山莊是私生子,那麼清平園便是嫡子,其中高下,自是不用多說,而且一舉一動都與宗門息息相關,太平宗大舉封山,清平園便閉門謝客,正一宗廣納天下客,小真人府門前便車水馬龍,由此可見一斑。
玄女宗在此自然也有基業,名爲“妙音閣”。平日裡,這裡會有一位先天境的玄女宗長老親自坐鎮,是位年過古稀的老嫗,眼看着此生已是無望踏足歸真境,便主動向宗門討了這個差事,算是養老,同時駐紮年輕弟子若干,平日裡也無太多事情,無非是這位長老督促弟子修行練功,或是與其他交好宗門應酬一二。
今日的妙音閣卻是不同往日,坐鎮於此的玄女宗長老親自開了中門,所有駐守於此的弟子都依次列於門前,擺開儀仗。年歲還不大的女弟子門只聽說是來自玉女峰的大人物,只是具體身份是什麼,姓甚名誰,都不知曉。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孤零零地緩緩行來,車伕是一名身着素雅青衣的年輕女子,談不上傾國傾城,但眉眼凌厲,氣態冷肅,自有一番颯爽英姿,一看就是寡於言辭的女子。
馬車中只有一名乘客,身着一襲白色紗袍,雲袖飄逸,一頭烏髮如瀑,被一條白色絲帶在髮梢略微靠上的位置簡單束起,容顏絕世,神態恬靜,好似是從畫中走出的仕女人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雙眼上蒙了一層黑紗,竟然是個瞎子。
此時女子跪坐,膝上放置有一架古琴,只是七根琴絃斷去四根,還剩下三根琴絃,纖指輕輕拂過,發出輕微聲響。在她身旁還放了一把收起合攏的紙傘,傘面竟是如荷葉一般,有水珠滾動。
馬車緩緩停下,坐在車伕位置的女子下車與早早等候於此的老嫗互相見禮,老嫗望了眼馬車,輕聲問道:“敢問流雲使,羽衣使可在馬車之中?”
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別是流雲使、煙雨使、雪月使、風霧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爲首,以權柄而論,霓裳使手中權柄更重,不過羽衣使卻是下任宗主人選。
這也不怪這位玄女宗的長老要如此行事,實在是馬車中的女子地位太過超然,放眼整個玄女宗,也僅次於宗主一人而已。
被稱作流雲使的女子面無表情回答道:“正是。”
老嫗立時衝着馬車恭敬行禮道:“參見羽衣使。”
……
入夜時分,女子獨處一殿,不曾點燃燈火,在黑暗中輕輕摩挲懷中古琴。
因爲她是個瞎子,無論點燈與否,眼前始終是一片黑暗。
忽然她擡頭“望”向門口,輕聲道:“顏飛卿,既然來了,又何必裝什麼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
話音落下,門口處依然寂寂無聲。
女子伸手一撥古琴的琴絃,琴音如天籟,竟是盪漾出一層層肉眼可見的漣漪,迴盪於殿中。
片刻之後,一名身穿黑色道袍的年輕道人憑空出現在殿內,手持一根白尾銀絲拂塵,碧綠玉簪別起髮髻,面容肅穆,他緩緩步入殿內,身上不惹塵埃,仙風道骨,然後一揮袖,殿內的十六盞明燈同時亮起,使得偌大一座殿內燈火通明,在燈光照耀之下,可見女子正在正中位置的蒲團上跪坐,懷中抱琴。
做了不速之客的年輕道人朝着女子略微稽首,算是賠禮。
女子復而低下頭去,捻住一根琴絃。
氣度不凡的年輕道人一擺手中所執拂塵,淡笑道:“師尊曾經說過,破後而立,不破不立。看來你這次墜境,可謂是因禍得福,雖然損失一雙眼睛,但是心眼之透徹,卻能看破貧道的蹤跡,實在不俗。”
女子將懷中的古琴平放於身前地面,輕聲道:“顏掌教深夜來我這妙音閣,總不會是做偷香竊玉的勾當吧?”
至今仍是童子之身的道搖頭笑道:“玉姑娘說笑了,當年我們三人同聚於帝京城,你與蘇雲媗較技鬥法,不分勝負,可後來你再對上位居少玄榜之首的紫府客,卻能將其逼入近乎死地的絕境之中,由此看來,高下之分已定,無需再言。”
女子又擡頭“看”了眼這位名動天下的正一宗掌教,說起來他們也算是老熟人了,除了帝京一戰時曾經有過合作,她的好友蘇雲媗還要與此人結成道侶,從一點上來說,可謂是淵源頗深,只是經歷過一場大起大落之後,她的心境卻要比起之前多有變化,此時直接問道:“你想見紫府客?”
被猜透心思的顏飛卿沒有遮遮掩掩,坦然道:“貧道的確想見他,不過不是想要殺他,而是有些話語想要與他分說。”
女子伸手做了個請坐的動作,輕聲道:“我倒是在前不久剛剛見過他。”
顏飛卿來到女子對面位置,在蒲團上盤膝而坐,說道:“意料之中,只是按理來說,如今的紫府客應該不是你的對手纔對,可你爲何要手下留情?”
女子沉默不語。
旁人可能不知,但顏飛卿這位正道第一大宗掌教一定知道,她如今已經恢復了先天境的修爲,甚至距離重新踏足歸真境也只剩下一步之遙,否則師門也不會放她離開山門,更不會讓她繼續穩坐羽衣使的位置。可她在見到李玄都的那一刻,卻鬼使神差地將自身修爲壓制到抱丹境,然後兩人堂堂正正地打了一場,最後她“願賭服輸”。
顏飛卿將手中的白尾拂塵放在身旁,繼續說道:“吾知所過矣,將改之。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女子微微皺眉,問道:“顏掌教打算如何去改?難道是扶持晉王?”
顏飛卿搖頭道:“權宜之計罷了。”
玉清寧將雙手置於古琴的琴絃之上,緩緩說道:“當年帝京一戰之後,這架七絃琴的七根琴絃皆斷,如此修復了三年,也不過續好三根琴絃而已。如今的天下就像這架‘九天玄音’,毀壞只需一夜功夫,可修補卻要數年甚至是數十年的時間。儒家亞聖雲:‘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飢者,猶己飢之也。’天下二字,億兆生靈,繫於鼓掌之間,望慎之。”
顏飛卿望向玉清寧,鄭重道:“玉姑娘所言極是,正因爲如此,我纔想去見一見這位紫府客。”
玉清寧伸手撫過那四根已斷的琴絃,一時間有些慼慼然,長嘆一聲,“我見他時,他曾說過當今天下的同齡男子中,唯有你一人能入得他眼,既然他都這樣說了,那麼你要見他,我也不應阻攔。只是勸你一句,莫要爲難於他。”
說話間,玉清寧屈指一彈,一點靈光飛入顏飛卿的眉心。
顏飛卿再次稽首一禮,然後起身離開煙雨樓。
在顏飛卿走後,十六盞明燈又依次熄滅,使得殿內再次變爲漆黑一片。
黑暗之中,玉清寧擡起頭,輕輕嘆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