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微宗,方丈島,距離蓬萊島不遠。
一座蓬萊島,自從那日因爲老宗主動怒而風雨大作之後,便無風也無雨,就如清微宗內的局勢,不管怎麼暗流涌動,海面上終歸是平靜的。
自從李道虛卸任宗主之位之後,清微宗上下分了區分現任宗主李元嬰,皆稱之爲老宗主,其實正式稱呼應該是太上宗主纔對。不過不管是老宗主,還是太上宗主,所有人都知道,清微宗的大權始終都是握在李道虛的手中。
自從李道虛成爲清微宗的宗主之後,自認做了四件大事:整合清微宗內部,開拓東海,結成四宗聯盟,與正一宗分庭抗禮。在李道虛退位之後,李元嬰接過宗主之位,還是蕭規曹隨,在這四件事情上繼續精耕細作之餘,又按照師父李道虛的意願,開始發展廟堂,所以李元嬰每年都會前往帝京城,雷打不動。
上次李玄都返回清微宗的時候,剛好是李玄都離開清微宗前往帝京,所以相爭多年的師兄弟二人並未見面,如今距離李元嬰上京已經過去了數月的光景,這位清微宗的宗主也終於得以從帝京城的繁雜事務中脫出身來,返回清微宗。
李元嬰沒有大張旗鼓,迎接他的也只有谷玉笙一人。
李元嬰下船之後,登上早已等候在碼頭的馬車,車廂之內構思精巧,設有矮桌,可供人在桌前盤膝而坐,桌上擺有茶爐、茶壺、茶碾、茶磨等十二件茶具,雅稱十二先生,皆有卡扣,任憑馬車顛簸,也無有傾倒之憂。矮桌裝有抽屜,其中除了盛放各種茶葉之外,還有精緻糕點。這等心思,早已超出尋常江湖中人的想象,王公貴胄也不過如此了。
此時的車廂之中只有谷玉笙一人,她嗜好飲茶,也精通茶藝,從不假旁人之手,都是獨自煮茶獨自飲,她擺弄着一整套茶具,輕聲問道:“明心,想喝什麼茶?”
明心是李元嬰的表字,有明心誠意之意。李元嬰比李玄都要大上許多歲數,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不過僅從面容來看,卻半點也不顯老,丹鳳眼眸,劍眉入鬢,仍是面若冠玉,丰神俊朗,尤其是眉心處的一點硃砂痣,更是讓他多了幾分仙氣。在師兄弟幾人中,僅論相貌姿容,當以李元嬰居首。
李元嬰身着大袖深衣,盤膝而坐,雙手分別置於雙膝之上,意態閒適,只是眉頭微微蹙起,搖了搖頭,道:“我今天不想喝茶,有酒嗎?”
谷玉笙點了點頭,從一方抽屜中取出一把玲瓏剔透的水晶瓶,紅紅的像是裝着西域運來的葡萄酒。
谷玉笙又取出兩隻夜光杯,分別置於兩人的面前,然後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開了上面的水晶瓶塞,輕撩大袖,一邊給李元嬰倒酒,一邊念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倒完了酒,她一雙妙目望向李元嬰。
李元嬰卻不看她,而是端起晶瑩剔透的夜光酒杯輕輕搖晃,杯中的鮮紅酒液好似是鮮血一般,令人眩目陶醉,他輕抿一口杯中酒液,道:“這西域葡萄酒也無甚出奇之處,不過是將釀酒時所用的糧食換成了葡萄,故而滋味迥然於我中原之酒。”
谷玉笙輕輕“嗯”了一聲:“你終於回來了。”
“我回來不回來都無甚緊要。”李元嬰將杯中之酒一氣飲盡,然後望着她:“宗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就連老爺子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我又能如何?老四好本事啊,孤身一人,愣是在偌大的清微宗中殺了個七進七出,真是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可擋百萬師,竟然還沒有醉臥沙場,還能安然離去,好本事!”
谷玉笙沒有立刻端杯飲酒,而是望着李元嬰:“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前年西域商人就給我送了一套,你喜歡嗎?”
李元嬰徑自拿過酒瓶給自己的倒滿,無所謂道:“我喜歡不喜歡,重要嗎?關鍵是老爺子喜不喜歡。”
谷玉笙低下了頭,想了想又擡起了頭:“你覺得老爺子沒有留下李玄都,做得不對?”
李元嬰搖晃着手中的酒杯:“老爺子看待事情與我們不同,所以有些時候,我們就要進言相勸。”
谷玉笙輕嘆一聲:“能說動老爺子的人,不止是我們,還有二伯。”
“二師兄。”李元嬰仰頭看着車廂的頂蓋,兩眼翻了上去,黑色的瞳仁不見,只露出了白色的眼珠:“我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原來二師兄纔是深藏不露的那個。老爺子把我擺在檯面上,二師兄便把老四擺在檯面上,讓我們兩個鬥,什麼三四之爭,其實就是個笑話。不過現在好了,老四被革出師門,二師兄變成了孤家寡人,就只能親自下場了。”
谷玉笙柔聲勸慰道:“亡羊補牢,爲時不晚。現在明白過來,也不算晚。而且老爺子之所以不動李玄都,也有其他原因,我在信中已經堆了說了,李玄都現在搭上了秦家大小姐,老爺子顧及北海秦家,也不好把事情做絕,還是要留有一線,說不定以後便能用上。”
李元嬰復又低下頭來,沉聲道:“這一線便有可能讓老四再東山再起。”
谷玉笙道:“說到這兒,我倒是想起來了,我剛剛從天機堂那邊收到一個消息,還沒來得及跟你說。”
李元嬰問道:“什麼消息?”
谷玉笙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辭,道:“四叔在江南那邊現身了,起因是牝女宗偷襲玄女宗的下宗漩女山,這一戰牽涉到了許多人,具體經大概過我已經謄寫了一份。”
說話間,谷玉笙從袖中取出一頁寫滿了小楷的紙張遞到李元嬰的面前。
李元嬰放下酒杯,接過細看。
片刻後,他擡起頭來,臉色有些怪異。
雖然天機堂的消息並不十分詳盡,但是許多關鍵情節還是敘述得十分清楚,尤其是最後關頭,有個黑衣女子憑空現世,擋住冷夫人的去路,而且還手持正一宗的鎮宗寶劍“青雲”,這讓李元嬰想起了一個人,他有些不敢置信道:“師姑她脫困了?難道她已經降了正一宗?”
谷玉笙忍不住問道:“師姑?”
李元嬰道:“就是師孃的妹妹,名叫李非煙,也是李堂主的夫人。”
如此一說,谷玉笙立時明瞭:“李非煙手持正一宗的‘青雲’,李玄都又與顏飛卿、蘇雲媗等人交好,看來這位四叔是鐵了心要與老爺子做對到底了,不惜去投奔正一宗,捧張靜修的臭腳。這也正是我們的好機會,老爺子對於正一宗深惡痛絕,若是讓他知道了此事,那麼李玄都縱使有天大的情面,也翻不了身了。”
李元嬰點了點頭,認可了谷玉笙這個想法,又道:“不過老四這些年來積攢下來的人脈也着實不可小覷,再加上一個一心向着他的二師兄,若是老爺子在世還好,如果老爺離世,他們再裡應外合,我未必能壓得住他。”
谷玉笙點頭道:“這一點卻是不能不防,未雨綢繆,我們也該早作準備了。”
夫妻兩人早有默契,此時聞聽此言,李元嬰眼神一亮:“夫人可有妙計?”
谷玉笙微笑道:“借刀殺人。”
李元嬰被勾起了興趣:“說下去。”
谷玉笙徐徐說道:“李非煙與李堂主之事,我素有耳聞,據說當年李非煙多有欺壓之舉,李堂主深以爲恨。我們不妨把這個消息透漏給李堂主,那麼李堂主自然會去主動解決麻煩。事後就算惹得老爺子和二先生不痛快,那也與我們無干。”
李元嬰沉思了片刻,沉聲道:“事情要做乾淨,不要留下什麼痕跡把柄。”
谷玉笙輕笑道:“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