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刀,不見用刀之人,出刀之人還在極遠的位置,僅憑刀氣便將城牆切割開來,哪怕這只是一座小小縣城的城牆,比不得府城、州城、邊關重鎮,但仍是可見出刀之人的極致修爲。
如彗星掃尾的刀氣在切割開城牆之後,仍舊不曾消散,從城牆內部溢出絲絲縷縷的血色氣息,瀰漫附着在一線裂縫的周圍,就像人的皮膚被割了一刀之後,因爲鋒刃太過鋒利的緣故,要過一段時間纔會從傷口中漸漸滲出鮮血。
剛剛躍下城頭的宮官擡頭望去,然後又低下頭去。
蕭時雨的神情中明顯有了凝重,如果僅僅是面對李玄都一人,不管怎麼說,與冷夫人大戰一場的李玄都已是強弩之末,不足爲懼。可是這一刀的主人不一樣,不僅僅是正值巔峰,而且境界修爲遠勝如今的李玄都。
當世之間,能有這般境界修爲又是用刀之人,屈指可數。
蕭時雨從那道被分成兩半的城牆上收回視線,轉頭望向天際的盡頭,與此同時,蕭時雨手中的白色長索無風自動,開始劇烈飄蕩。
“既然到了,何不現身!”蕭時雨一揮手中的長索,長索開始無限延長,如同一條長龍,席捲天幕。
話音落下,有聲音自天外傳來,嗓音溫醇,讓人第一時間便聯想到溫潤君子的形象,如沐春風,可再去感受,又像是一位世家公子在家道落魄之後歷經滄桑,成熟穩重,如一壺老酒:“蕭宗主不必着急,在下馬上就到。”
“就”字話音剛剛落下,就見一道流光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中,當“到”字響起時,一名中年儒士便出現在了城頭之上。
儒士身着已經洗得發白的長衫,以一根烏木簪子簡單束髮,衣衫和長髮隨着夜風悠悠飄蕩,雙手負於身後,說不出的寫意。
蕭時雨的長索隨之而動,化作一條極長的飄帶,在儒士的身周環繞一圈,好似一條銀河。
儒士舉起右手,食中二指併攏,整條手臂頓時被一道粗壯的血色氣息所籠罩,然後他做了一個下劈的動作,這條“銀河”伴隨着布帛撕裂的聲音,從中斷裂開來。
這名中年儒士收起雙手,那股充斥着殺伐和嗜血的氣息頓時散去,他搖頭笑道:“翩翩舞翩翩,年年復年年。千年飛天夢,何日上九天?這麼多年過去了,玄女宗還是沒什麼長進,再也不復當年連出三位長生仙地仙的輝煌,何日纔能有人飛昇成仙?”
比起李玄都僅僅是譏諷蕭時雨本人,來人的口氣更大,直接對準了整個玄女宗。
蕭時雨反而冷靜下來,最起碼在表面上冷靜下來了,她望向城頭上的儒士,冷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血刀’到了。”
橫空出世的儒士沒有避諱,拱手道:“在下寧憶,見過諸位。”
“血刀”寧憶,太玄榜第十人。
當年李玄都鼎盛時,也不過堪堪勝過此人一線,從天寶元年到天寶七載,六年過去了,李玄都向後倒退了一大步,又向前邁出了一小步,終究還是後退的,甚至不能算是原地踏步。可寧憶一直都是前進的,沒有什麼絆腳石,更沒有什麼挫折。在這一進一退之間,兩人的差距越來越大,如今的李玄都已經遠遠不是寧憶的對手。
對於寧憶的到來,顏飛卿和蘇雲媗都是心中有數,因爲寧憶本就是既定計劃中的一員,可誰也沒有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又是以這種方式來到此地。
在臺面上,寧憶是邪道中人,顏飛卿等人是正道中人,萬不能有什麼交集,所有的交集都只能在暗中,在私下的境地。有些事情,不上秤沒有四兩重,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大義的名頭,誰也可以用,李玄都可以用大義來與大劍仙鬥劍,便是李道虛也不能不顧忌,別人也可以用來壓死李玄都,方纔李玄都與蕭時雨的口舌之爭,歸根究底,就是雙方不斷試圖用大義要壓倒對方,又各自否定對方的大義。
寧憶出現在此地,若是他與蕭時雨爲難,除了身爲江湖散人的李玄都之外,其他人只能站在蕭時雨這邊。這便是顏飛卿等人不願與玄女宗有什麼交集的原因所在,相較於靈活變通的慈航宗,玄女宗古板而不近人情,就像一個道學先生。一個道學先生,做些學問尚可,給孩子啓蒙也勉強,可出來做官,就萬萬不可了,做奸臣貪官,不懂得上下鑽營,做清官能臣,不知如何保境安民。百無一用。
在大天師看來,涉及到真正的鬥爭,正邪之爭也好,四六之爭也罷,行事要一陰一陽,以陽謀爲本,必然也要有陰謀爲輔,正如兵法,要奇正相合,方能克敵制勝。在正道六宗之中,慈航宗的宗主白繡裳最能領會大天師意圖,而蕭時雨則是最大的阻力,所以大天師很不待見蕭時雨,只是因爲正道內部鬥爭的緣故,爲了防止玄女宗倒向清微宗,又不得不容忍她,身爲張靜修的弟子,顏飛卿對此知之甚深。可李玄都並不知道,在李玄都看來,能教出玉清寧這樣弟子的蕭時雨,應該是一位可敬的江湖前輩,於是引來了蕭時雨,變成如今這般境地,實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和顏飛卿一個眼神交匯,同時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無奈。
寧憶卻沒有這些顧忌,此時的他好像變回了當年那個書生,只是增長了歲月的痕跡,可在他眼底深處,潛藏着一片深沉的血海。
沒有人知道在寧憶的身上發生了什麼,包括宮官和冷夫人,只有寧憶自己知道。
出海尋藥,屍丹煉丹,起死回生。
這是地師給出的方法,至於結果,以前是天知道,現在是隻有他知道。
良久的沉默之後,寧憶眼底深處的血色如潮水一般退去,恢復平靜,緩緩開口道:“剛纔我聽到蕭宗主要讓紫府接你三掌,江湖中人都知道,當年西北奪刀,我敗給了紫府劍仙,所以在我看來,蕭宗主此時出手,恐有趁人之危之嫌。”
蕭時雨問道:“你想要怎樣?”
寧憶道:“不如讓我來替他接下那三掌,然後……蕭宗主再接我一刀,如何?”
蕭時雨明知自己不是寧憶的對手,仍是沒有絲毫懼怕,以一個“好”字作爲答覆。
寧憶大笑一聲:“好,痛快,就請蕭宗主出手吧,也請蕭宗主快些,最好是一連三掌,不要浪費時間。”
話音剛落,蕭時雨已經出手,身形瞬間來到寧憶的面前,而且一出手就是玄女宗拳掌功夫中最爲上乘的“九天雲雨式”,由三奇應克之數而化,火起風行,其起如旱地春雷,玉兔投泉,其落如風流雲散。其招數婉若游龍,似輕煙薄霧,變化莫測。
這三掌虛虛實實,本就已經是精妙絕倫,再輔以蕭時雨的“帝女神功”,便是尋常天人境的大宗師也不敢硬接,否則一個不慎,便要傷在掌下。
寧憶只是平平推出一掌,與蕭時雨的手掌對在一起。
兩人同是天人無量境的修爲,雙掌相交,竟是沒有絲毫聲響,如此僵持片刻之後,寧憶面露笑意,道:“蕭宗主也不過如此。”
話音落下,蕭時雨面色雪白一片,手臂微微發抖,甚至全身骨骼中發出“噼噼啪啪”的輕微爆裂之聲,炒豆般的響聲未絕,顯然是受了氣機反震。
寧憶再一發力,立時逼得蕭時雨從城頭上退回本來位置,然後說道:“我接過了蕭宗主的三掌,也請蕭宗主接我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