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酒樓中一時寂然。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知該說什麼。
李玄都之所以會被逐出師門,直接原因就在於他想要調和老劍神和大天師之間的矛盾,換而言之,正道的“四六之爭”早已是舉世聞名,本來許多正道中人還在擔心,若是兩人不和內鬥,反而會讓邪道中人撿了便宜。現在看來,邪道之中同樣不是鐵板一塊,澹臺雲和徐無鬼這兩位老玄榜上的神仙竟然也起了衝突,想來也要一場腥風血雨才行。
過了片刻,胡良搖頭笑道:“這下好了,也不用說什麼正邪之爭了,大家先互相內鬥一場,誰贏了誰再出來說話。”
李玄都輕嘆一聲,對賈文道揮手道:“你且去吧,返回無道宗之後,隨你怎麼回話。”
賈文道放下手中的酒杯,乾笑一聲:“不敢,不敢。”
也不知他到底不敢什麼,說完之後,賈文道從那個破開的大洞直接躍出樓外,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李玄都環視一週,客棧的掌櫃早已不知去向,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想來很快就會驚動官府,於是說道:“我們也走吧。”
其餘人自然是沒有異議,離開客棧之後,一路出城,一直來到上次的小河旁邊,這裡早就栓了一條小船,衆人登船之後,順流而下,飄行了數裡,河水匯入一座大湖,在不遠處的湖畔有一座臨湖而築的別院水榭,煙波浩渺,霧氣如雲,似是仙境。
這裡便是張海石的別院了。
除了李玄都和陸雁冰之外,其餘人還是第一次來這兒,不由眼前一亮,秦素輕聲讚道:“好一處世外桃源,選址、構造都頗具匠心,沒想到張先生還有這般雅興。”
玉清寧亦是點頭贊同。
李玄都與陸雁冰對視一眼,爲了維護二師兄的形象,還是沒有點破這座別院乃是他人所贈的事實。
小船靠近之後,負責看守此地的老夫婦已經迎了出來,說是早已得了二先生的吩咐,特來迎接貴客。
在兩人的引領下,一行人進了別院,來到正堂。
李玄都算是半個主人,坐了左邊的主位,還剩下一個右側的主位,按照道理來說,陸雁冰作爲師妹,也是半個主人,自然坐得,不過陸雁冰卻死活不坐,非要秦素去坐不可,倒是讓秦素鬧了個紅臉。
最後,誰也沒坐,就剩下李玄都一個人坐在上首的主人位上,其餘人按照左右分而落座。
老婦給衆人奉上清茶,然後默默退下。
李玄都端起茶杯道:“今日在座的都是朋友,許多事情想來大家也都知道了,我被恩師逐出了師門,從此以後,不再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不能再以清微宗的名義行事,真要細細探究起來,好像連正道中人也算不上了,應該算是江湖散人才是。”
就在這個時候,陸雁冰插了一句嘴:“那可說不準,在座的就有兩位,你跟了一位,就還算是正道中人,你跟了另外一位,那就是邪道中人,都算不得江湖散人。反正入贅麼,都是尋常事,不寒磣,多少人求還求不來呢。”
這便是說玉清寧和秦素了。
正要飲茶的玉清寧和秦素俱是動作一僵。不等兩女有所反應,李玄都已是斥責道:“沒大沒小,胡說什麼呢?”
陸雁冰吐了吐舌頭:“有口無心,童言無忌,玩笑而已,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往心裡去。”
胡良看得驚奇,上次見陸雁冰時,此女分明是個手段狠辣的青鸞衛,談笑間便要將“天樂桃源”收入囊中,對上李玄都也無多少尊敬可言,此時怎麼如此乖巧聽話了?
胡良此時還不知道陸雁冰這棵牆頭蘆葦的本事,反倒是對陸雁冰大感好奇,不住地瞧他,陸雁冰扭過臉來,啐道:“看什麼看,上次連我一劍都接不住,現在晉升了歸真境,了不起啊?”
胡良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沒有說話。
李玄都無奈之下,只能屈指輕叩桌面,沉聲道:“說正事。”
堂內又是一靜。
李玄都說道:“此番玉姑娘前來,是爲了蕭家之事,要在齊州停留一段時日,我作爲主人,自是要盡地主之誼。”
玉清寧放下手中茶盞,微微一笑:“有勞紫府。”
李玄都接着說道:“此事之後,我們便要去往遼東。”
胡良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怪叫一聲:“我們?這個‘我們’都是誰?”
李玄都看了眼秦素,說道:“我,秦姑娘,還有陸師妹。秦姑娘和陸師妹要去遼東拜訪好友,我則打算去見秦都督和趙部堂。”
胡良打蛇上棍:“帶我一個吧。認真說起來,秦都督還是我的老上司,我也想見見他,對了,我的老恩師也在遼東,還有很多老朋友都在那兒,我也是有些年頭沒有回去了,是該回去看看了。”
說這話的時候,胡良忍不住又瞧了一眼陸雁冰。
陸雁冰正在與秦素竊竊私語,沒有瞧見。
李玄都點頭道:“也好,真要說起來,我們老哥倆也有些時日沒有聚聚了。”
胡良喟嘆道:“那是,去龍門府的一路太過匆匆,認真算起來,咱們上次一起痛快喝酒,還是在帝京的萬華樓……”
就在這時,秦素忽然輕聲問道:“胡師兄,萬華樓是什麼地方?”
胡良隨口說道:“還能是什麼地方,不就是……”就在這時,胡良終於意識到不對了,臉色一僵,剩下的半截話語被被卡在喉嚨裡,再也說不出來。
胡良緩緩轉過頭來,卻見秦素正微笑着望着他:“不就是什麼?”
胡良猛地大聲咳嗽起來,撕心裂肺,讓人誤以爲要把肺咳出來。
“胡師兄這是病了?看起來很嚴重呢,‘續命丹’還有嗎?若是沒有,小妹這裡還有幾顆,免得活活咳死。”秦素的嗓音愈發柔和:“不過喝酒的事情,以後就不要找紫府了,紫府說他不喜歡喝酒。”
說罷,秦素又狀若無意地望了李玄都一眼。
從始至終,李玄都一直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半點沒有幫胡良解圍的意思。什麼叫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在這種時候,就不要講什麼兄弟義氣了,死道友不死貧道纔是正理。
咳了一會兒之後,胡良見李玄都這般不講義氣,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只好自救,於是強行岔開話題道:“對了,久聞玉仙子精通音律,我家師妹也是此道好手,今日得聚,乃是緣分,不如兩位趁此時機切磋一番,也好讓我們這些俗人開開眼界。”
玉清寧微微一笑:“清寧正有此意,不過不是切磋,而是合奏。”
秦素眼睛一亮:“難道是女菀你一直說的那首曲子終於譜好了?”
玉清寧說道:“正是。”
說罷,玉清寧取出自己的“九天玄音”,秦素則是取出一支玉簫。
兩人走出正堂,來到外面的天井中,此時天色漸暗,夕陽西下,映照天井中的幾叢水竹,竹影婆娑,剛好映襯兩位美人。
玉清寧雙手一託,“九天玄音”自行懸於半空,然後遞給秦素一本曲譜。秦素接過曲譜,仔細看了片刻,將曲譜記在心中,然後對玉清寧點了點頭。
玉清寧雙手按在琴絃上,“錚錚”幾聲,初時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繼而加快,過了片刻,有簫聲夾入琴韻之中,兩者越來越高,如攀登高峰,簫聲緊伴左右,毫不落後。緊接着又如墜谷底之中,琴聲越來越快,如疾風驟雨,簫聲也隨之變快,好似馬嘯西風。再有片刻,似是雨過天晴,琴音和簫聲變緩,不過琴聲中卻是透出殺伐之意思,簫聲仍舊溫雅婉轉,好似英雄多情,美人多嬌。過了一會兒,琴聲變得柔和,簫聲陡變,變爲簫聲爲主,琴聲爲輔,簫聲越來越高,好似人間留不住,讓人心頭不禁酸悲。
李玄都聽到這裡,忽地想起了許多舊人舊事,頓覺鼻頭微酸。
突然間“錚”的一聲急響,琴音立止,簫聲獨自高出天際,繼而再不復聞半點聲音。
這首曲子竟是足足有一個時辰,衆人沉浸其中,不知時間流逝,待到回神時,發現四下裡一片寂靜,唯有明月浩瀚當空,竹影婆娑在地。
李玄都問道:“此曲何名?”
兩女一起答道:“太平時。”
就在此時,天際盡頭有一抹流光掠過,卻是一隻紙鶴直奔李玄都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