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兩人都沒有入睡的意思。
秦素當然知道孤男寡女不應共處一室,不過她是瞞着陸雁冰偷偷過來的,陸雁冰這個賊妮子也不知是不是嗅到了什麼,整宿不睡覺,就趴在李玄都房外的欄杆上看月亮,以秦素的臉皮,可不敢當着陸雁冰的面從李玄都的房中出來,還不得被陸雁冰笑死?而且下半輩子也甩脫不掉這個黑點了,非要被陸雁冰拿這件事嘲笑一輩子不可。
好在李玄都是陸雁冰的剋星,陸雁冰還不敢光明正大地闖進房裡,只敢堵在門外,這讓秦素稍稍放心,乾脆就在屋內的福貴榻上坐着,等到天亮的時候,讓李玄都出面把陸雁冰引走,她再出來就是。
長夜漫漫,尤其是子時到卯時這段時間,最是枯燥。李玄都仍是在奮筆疾書,雖說他也知道作用不大,但總要試上一試。秦素乾脆從自己的須彌寶物中取出一本話本小說。當初李玄都養傷的時候,她給李玄都買了好些話本小說,李玄都只是看了她寫的那一本,大肆批判一番之後,便不再看了,剩下許多都積壓在秦素的須彌寶物中。
秦素的須彌寶物名叫“七香囊”,內中空間大小,如果說“十八樓”是十八分大小,那麼“七香囊”就是七分大小,至於爲何叫“七香囊”,是因爲這隻錦囊不僅可以納物,還有異香,其實這種異香也沒什麼奇異之處,就是起到香囊的作用,頂多香味更爲特別,不過要讓秦素二選其一,還是會選她的“七香囊”,好看也好聞,至於空間不夠大,再多帶一件須彌寶物就是了。
此時被秦素捧在手中的這本小說名爲《金劍仙途》,江湖、神魔、男女戀情皆有,說的是地仙界一場大戰,一位上古魔神打得山河破碎,一隻大手捏碎無數星辰,使得許多仙人隕落。
一位垂死仙人僥倖之下從仙界來到人間,因爲身軀盡毀的緣故,只能將神魂藏於自己的金劍之中,一名人間少年在機緣巧合之下得了這把金劍,在金劍仙人的指點下,少年人踏足仙途,在別人還是修煉內力的時候,已然有了法力,別人的輕功只能一躍數丈,他卻能御風而行,別人的長劍只能握在手中,他卻能駕御飛劍,兩者自然是高下立判,雲泥之別,使得少年叱吒江湖,讓無數江湖老前輩吃驚連連,無數江湖女俠意動神迷,好不快意。
顯而易見,這本書的作者是懂一些江湖的,知道武夫和方士的區別,只是過於拔高方士而貶低武夫,就不太好了。
李玄都停下筆,也沒有什麼腰痠背痛,還是習慣性地活動一下手腕,輕輕起身來到秦素身旁,問道:“看什麼呢?”
秦素不說話,只是將攤放在膝上的書本豎起,露出封皮上的“金劍仙途”四個大字。
李玄都看了一眼,笑道:“又是修仙成神。”說罷,也站在秦素身旁跟着看了幾頁。
看到一半,秦素忽然把手中的書本一丟,臉上露出厭憎之色,不過顧及門外陸雁冰的緣故,還是有意壓低了聲音:“噁心!”
李玄都拿過那本書,問道:“怎麼噁心了?”
秦素小聲道:“這本書的主角又是個花心大蘿蔔,明明已經有了青梅竹馬,還去招惹那個什麼公主,還有那個什麼派的女子,也是不知羞臊的,中了毒就去解毒啊,我還沒聽說過天底下有那種非要和男人、和男人歡好才能解毒的奇毒,這男人得了便宜還賣乖,真是又當又立。”
李玄都輕咳一聲,道:“無巧不成書嘛。”
秦素立時把目光轉向李玄都,輕聲道:“紫府,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從天上下來的女仙,是不是就……”
李玄都笑道:“我就怎麼樣?負心薄倖,見異思遷,喜新厭舊。”
秦素臉色通紅道:“我可沒說,你負心不負心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只是想問你,你是不是就不記得我這個老朋友了。”
李玄都道:“其實男人是喜新不厭舊,舊的想要,新的也想要,坐享齊人之福。”
“貪心。”秦素小聲道:“你們男人都是這樣。”
“可不興一篙打翻一船人的。”李玄都道:“我就不是。”
秦素正要說話,忽聽門外已經看了大半天月亮的陸雁冰高聲問道:“師兄,你跟誰說話呢?”
秦素趕忙噤聲。
李玄都擡高聲音道:“我在自言自語。看你的月亮去。”
“好嘞。”陸雁冰笑道:“不過師兄,這沒事就自言自語是病,得治。”
李玄都沒好氣道:“滾蛋。”
陸雁冰的腳步聲遠去。
秦素凝神感知片刻,見她果真是走了,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李玄都笑道:“看把你嚇的。”
秦素輕拍胸口,白眼道:“我不是你,她怕你,可不怕我。你也說了,你們清微宗的嘴巴向來是不饒人的,我可說不過她。”
李玄都一笑置之。
秦素正色道:“說正經的,你明天就要去望仙台了,有幾成把握?”
李玄都略微沉吟了一下,說道:“當日在丹霞峰上,我能勝過李太一,的確有他太過大意的緣故,所以他纔會向我邀戰第二局,以他的性子而言,第一局輸了還能有一個大意的理由安慰自己,第二局卻是萬萬不能輸了,所以他必然會做萬全準備。先前我說他刻意壓制境界,倒也不是故作虛詞,而是確有其事,想來這次再遇上他,就是一位歸真境的強九了,怕是不弱於顏飛卿。”
“世上竟有如此天才之人?”秦素驚訝道:“雖說有‘二十歲之前不登出神入化之境則此生無望長生不朽’的說法,但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就能踏足歸真境強九,還是太過駭人聽聞了。”
圍棋之中有“二十歲不成國手,終生無望”的說法,江湖中也有類似說法,在於什麼年紀踏足出神入化三境。若是二十歲之前踏足上三境,則此生有望長生;若是三十歲之前踏足上三境,則此生有望天人造化之境;若是四十歲之前踏足歸真境,則有望天人無量境;若是五十歲之前踏足歸真境,則有望天人逍遙境。若是五十歲之後才勉強踏足歸真境,早已是氣血衰敗,神魂萎靡,此生也就止步於此。
有些時候,天賦的確是一件讓人心生絕望的事情,似乎從出生那一日起,在先天上就已經有了高下之別。
按照此等說法來算,李太一何止是二十歲之前就踏足歸真境,比起李玄都等人足足早出五年,這豈不是有望立地飛昇?秦素本身已是資質絕佳之人,仍是感到不可思議,若是讓那些花甲之年的老歸真知道了,豈不是要大呼“蒼天何薄於我”?
想到這裡,秦素憂心仲仲道:“雖說你比李太一年長,但中間也因爲墜境之事蹉跎了好幾年,如今你們二人同是歸真境強九,境界上已經不佔優勢,那你還有把握嗎?”
李玄都道:“沒有十足把握,要不我怎麼會專門去仙劍山莊取劍,這一劍就是專門用來應付他的。對了,你與冰雁交過手嗎?”
“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秦素微微一怔,道:“有過切磋,在我不用‘欺方罔道’的前提下,大概要一百多招才能分出勝負。”
李玄都的眼神有些晦暗,道:“上次能贏他,除了他太過大意的緣故,也有憑藉‘太陰十三劍’出其不意的緣故。冰雁說過,她曾經對李太一出手,卻近不得李太一身前三尺之內。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說明小六子是個打架的天才,不是那種空有境界修爲而不會應用之人,這種人很可怕,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直覺。我縱然有多年的交手廝殺經驗,也未必能強過他去。”
秦素直接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李玄都嘆道:“沒真刀真槍交手之前,說什麼都是虛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素也不知該說什麼,畢竟在這種事情上,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又不能替李玄都迎戰李太一,再者說了,她也未必是李太一的對手。想到這裡,近十年以來,秦素第一次萌生出要好好修煉的想法,畢竟韓邀月也好,李太一也罷,總不能都讓李玄都一個人去對付。
李玄都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天際盡頭已經泛起一抹深藍,他轉回到書案前,將自己寫好的冊子收起,然後對秦素說道:“天馬上就要亮了,要不要下樓吃點東西?”
秦素收起自己的話本小說,搖頭道:“不了,我要辟穀。你去吃吧,我回屋小睡一會兒。”
修行有成之人口中的“小睡”,實則是入定,既可以養精神,也可以煉氣,算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課之一。雖說隨着境界越高,入睡漸少,進食漸少,愈發不似凡人,但是在未得長生之前,還是不能完全摒棄這兩點,所以秦素在辟穀的間隙還是要吃“行軍丸”,最好保持每日一個時辰的沉睡或是兩個時辰的入定。
李玄都點頭道:“也好,熬了一宿,去睡一會兒吧。我們午時纔會動身,到時候我去叫你。”
秦素輕輕“嗯”了一聲,起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