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將信將疑。
在這種事情上,李玄都應該不會打腫了臉充胖子,但她也不敢全信,若說李玄都能匹敵黑白譜第一人,還勉強能讓人相信,可要說李玄都能重回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秦素就萬萬不信了。不是不相信李玄都終有一日能東山再起,而是不相信李玄都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裡重回當年巔峰境界,兩人才分開一天的時間,李玄都就重回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怕是要吃一顆傳說中的仙丹才行,可是人間何時有過所謂的仙丹?
就在這時,李玄都已經起身走出樹叢,望向說話之人。
來人身着白袍,在袖口、衣襟、腰帶、袍角各繡有一輪白日,代表着此人來自青陽教白陽總壇的身份,看面容大概在不惑到知天命的年紀之間,腰間挎了一柄烏鞘寬刀,應該就是青陽教三公將軍之一的地公將軍唐秦了。
唐秦左手按住刀首,右手負於身後,望向李玄都:“貴客通名。”
李玄都搖頭道:“不是貴客,而是不速惡客,將軍還是不知道爲好。”
“哦?”唐秦不動聲色道:“既是不速惡客,當一刀殺之,那就更應該報上名來,我刀下不殺無名之鬼。”
李玄都沒有動怒,只是道:“將軍好大的口氣,難道是在青陽教中久了,聽慣了教衆的奉承,便忘了江湖險惡的道理?要知道這江湖從來都是風高浪急,成名高手被無名小卒挑落馬下的事情也常有發生,將軍如此口出狂言,就不怕自打臉面?”
唐秦的手掌從刀首滑落至刀柄位置,點頭道:“有理,從來都是大江後浪推前浪,佔着地方不挪窩的老輩人遲早要做了後來人的踏腳石,那我今日就做一回踏腳石,只是你能不能踩上去,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李玄都笑道:“將軍豁達,胸懷寬廣,在下自愧不如。”
唐秦的佩刀懸掛在左手邊,若要拔刀,一般要用右手。此時唐秦的左手繼續下滑,從刀柄位置滑落至刀鞘的上端,拇指頂在刀鍔上,只要輕輕一推,便可長刀出鞘。
李玄都沒有忽略唐秦這個小動作,將視線轉向唐秦的腰間佩刀,問道:“將軍這是要與我比試一下兵刃?”
唐秦皺了皺眉頭,沒有立刻說話,沉默了片刻之後纔開口道:“剛纔以‘幻靈紗’潛至我身旁之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
李玄都笑了笑:“唐將軍沒有猜錯,所以唐將軍要小心了,說不定就在你我酣戰的時候,會有人從背後給你一刀。”
唐秦終於用右手握住刀柄,眼神開始變得陰沉:“真是大言不慚,你以爲你是‘血刀’寧憶?”
在這種言語交鋒上,李玄都旱逢敵手,輕笑道:“我當然不是天下第十人的‘血刀’寧憶,可將軍在話裡話外卻是把自己當成是天下第十一了。”
唐秦呵呵一笑,眼神徹底陰沉下來。
下一刻,唐秦身形暴起,出現在李玄都上方,瞬間拔刀,對着李玄都的頭顱一刀劈下。
此刀名爲“奪魂”,雖然不在刀劍評之列,但也不失爲一把名刀,與人公將軍唐漢手中的“斬魄”是一對,同是前朝一位劊子手的佩刀。
世人皆知劊子手是專門殺人的。不過殺人和殺人大不相同,一刀斃命叫殺人,成百上千刀一刀一刀割掉受刑之人的皮肉直到最後一刀才斃命,這也叫殺人。
這位劊子手便是此道的佼佼者,同時也是一位大隱於朝的高人,供職於刑部,專事處刑各種身份不俗的犯人,有生來尊貴的皇室貴胄,也有位高權重的文臣武將,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凌遲”之刑,經過“千刀萬剮”後只剩下一副骨架卻仍未氣絕,最後才梟其首。他的兩把刀,“斬魄”用來千刀萬剮,“奪魄”則是用來一刀梟首。
此時唐秦這一刀劈下,卻是正合了“奪魄”本身的意味。
李玄都在嘴上不把唐秦放在眼中,可真要動起手來,卻是不敢絲毫託大,一身氣機攀升至頂峰,同時“人間世”也出現在手中,一劍橫於身前,硬接下這一刀。
若論境界修爲,無疑是天人境的唐秦更高,若論手中兵刃,則是“人間世”更勝一籌,哪怕此時的“人間世”已經摺斷,可在劍秀山上被溫養數年之後,融匯了“逆天劫”劍氣,另外半截斷劍則是被李玄都煉化入體內,化作一口劍氣,從而使得李玄都不但得以掌握“逆天劫”劍氣,而且還能與手中“人間世”血脈相連,故而“人間世”在李玄都的手中與在其他人的手中大不一樣,只要在李玄都的手中,它便仍是高居刀劍評第二的當世名劍。
刀劍相擊,李玄都的腳下地面轟然下沉,呈現出一個碗狀,李玄都就站在“碗底”。唐秦則是向後倒倒掠,落地之後,雙腳在地面上踩踏出兩個半尺深的腳印,而兩個腳印周圍還有如蛛網一般的裂痕向四周蔓延開來。
唐秦這一下是真的有些驚訝了,方纔的一刀,他已經用出七分力,按照道理來說,就算此人是歸真境弱九的宗師,也要被自己這一刀震得當場吐血,可此人非但沒有受傷,反而還將自己震開,算是平分秋色,這就大有意思了。
唐秦緩緩開口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李玄都淡笑道:“取你性命之人。”
唐秦重重哼了一聲,眼底又陰沉幾分。
李玄都不是個喜歡在動手時去感慨世事人生的人,尤其是生死之戰的時候,他就只有一個念頭,活下來。但是他與人交手時,往往不會是個安靜的人,他常常會說些讓人惱怒的話語,落於下風的時候,這種話語往往難以起到太大作用,但是不分伯仲的時候,卻會使對手在無意中因爲怒氣而急躁冒進。當然,也有完全不在意這些的,當年李玄都對上了靜禪宗的大和尚,這種言語便全然無用,不過唐秦這個久在上位被人奉承的地公將軍,顯然沒有那份心境。城府深沉和喜怒不形於色不代表着不會動怒,只是說明會掩飾自己的憤怒而不使旁人看出,可說到底,還是動了嗔怒之念。
修力和修心從不是一回事,更沒有修力之人一定心境無暇的說法,若是武力超凡入聖還能心境圓滿如聖賢,那豈不是全然沒有半分弱點?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是能在不斷修力的同時還兼顧明心修性,這已經不是天才了,下凡轉世的謫仙人還差不多。
唐秦被李玄都幾次三番挑釁,談不上勃然大怒,但已然有了必殺此子的念頭,於是不再試探,直接再出一刀,這一次他用出了九分氣力,自忖就是尋常天人境大宗師對上自己這一刀,也要吃一個大苦頭。
只是唐秦不知道,這也正合了李玄都的心意。
兩名高手對戰,就如沙場排兵佈陣,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總會預留一部分兵力,一般在廝殺開始時不首先投入戰場,而是待戰場形勢發生變化時纔將其投入作戰,集中使用於具有決定意義的方向或地域,以奪取主動權,或者扭轉被動局面。
當年晉楚爭霸,在鄭國的邲展開決戰,以爭奪中原霸主的地位。雙方大軍都列成三個方陣,進行正面決戰。不過在戰鬥中,楚王命令麾下大夫率領四十輛戰車爲“遊闕”,並不主動進攻,而是在關鍵時刻投入戰場,以加強左翼的進攻,一舉擊潰晉軍,最終以楚軍的勝利告終。
先前唐秦出力七分,留有三分餘力應對不測,如同楚王留有四十輛戰車爲“遊闕”,使得李玄都不好全力出手,此時唐秦出力九分,只剩下一分餘力,於是李玄都立刻用出自創的“借勢法”,出力十二分,一劍遞出,瞬間從正面擊潰唐秦的刀勢。
出力多少如人奔跑,全力奔跑之下很難停住身形,可在慢跑的時候卻是隨時都可以停下,此時唐秦出力幾分,只有一分餘力,刀勢潰散之後,哪裡能來得及收刀回防,立刻被李玄都一劍刺入胸口,劍氣翻滾如驚濤拍岸,讓唐秦的胸口炸裂開一團刺目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