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境界修爲,此二人都不如李玄都和白絹,再加上這座道觀防備森嚴,二人進到此間之後心神上也多少有些鬆懈意味,所以李玄都和白絹也不虞被他發現,白絹束音成線道:“不知他們二人在此等待何人?”
李玄都以同樣的手法回覆道:“稍後一看便知。不過依照我的猜測,此地倒像是個隱蔽已久的藏身之地,他們二人要麼是應邀前來,要麼是登門拜訪。”
話音未落,就見一行人從三清殿的後門進到殿中,爲首的是個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公子哥,未曾戴冠,亦未曾以簪子束髮,披頭散髮,寬袍大袖,腳穿木屐,袒露着胸膛,儀態瀟灑,頗有些古時慢王侯、傲公卿的狂士風範。隨他一起而來的還跟着七八個妙齡道姑,簇擁着他,如衆星捧月一般。
李玄都眼毒,一眼就瞧出這位公子哥的症狀,對白絹道:“此人怕是剛剛服用了五石散。此物本是不入流的丹藥,於人無益,只是被許多文人雅士推崇,蓋因此藥服食之後可有滋陽之功效,又令人周身肌膚敏感,穿不得絲綢,亢奮狂躁,渾身燥熱,需要疾走出汗來發揮藥效,故而纔有穿舊衣、捉蝨子、寒冬臘月寒食溫酒、脫衣裸袒、甚至是狂言妄語的所謂名士風範。當年世宗皇帝也喜服用此類丹藥,以石鐘乳、紫石英、赤石脂爲材料,由道門真人親自煉製成丹,服餌用丹之後,再吃冰散氣,夏日着棉袍,冬日着綢袍,被視作是修道有成。”
當日李玄都去見錢玉龍時,錢玉龍也是袒露胸膛,便是因爲五石散之故。
白絹微微點頭,她自然也聽說過五石散的大名,只是江湖中人極爲瞧不上這類物事,而她又久在江湖,對於此物的瞭解不如李玄都那麼深刻。
見到這名公子哥之後,柳玉霜與那名公子一同起身,柳玉霜微笑道:“誰也想不到,唐公子竟然就在距離琅琊府城不足二十里的地方棲身。”
李玄都聽到“唐公子”三字,心中一動,道:“我知道此人是誰了。”
“誰?”白絹問道。
李玄都輕聲道:“地公將軍唐秦的兒子,唐文波。”
白絹驚訝道:“是他?”
然後就聽三清殿內的唐文波說道:“燈下黑的道理人人都懂,可道理這個東西,從來都是懂得容易,做起來難,大部分時候不過是將其束之高閣,待到需要扣帽子的時候,再拿下來一用。打個不好聽的比方,就像牀底下的夜壺,用的時候拿出來用,不用的時候就嫌臭了。”
柳玉霜笑道:“唐公子高論。”
唐文波擺手道:“算不上高論,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倒是要讓蕭公子見笑。”
窗外偷聽的李玄都和白絹對視一眼,皆是有些驚訝。
唐文波的口中所說的“蕭公子”自然就是與柳玉霜一道前來的那名年輕公子。世人皆知,齊州有兩大豪閥世家,一者是蘭陵府的裴家,一者是琅琊府的蕭家,既然此人被稱呼爲蕭公子,那也就說明他是蕭家之人。
李玄都輕聲道:“如果此人果真是琅琊府蕭氏之人,那麼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白絹道:“只是現在還不知道此事是他一人所爲,還是整個蕭家都已經反水。”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殿內的三人已經寒暄畢,各自坐下,同時唐文波也揮退了一衆道姑,這才說道:“探子傳來消息,秦道方和楚雲深已經決意於十八日動身返回總督行轅,最快明日,最遲後日,便能返回琅琊府城。”
柳玉霜道:“我二人正是爲了此事而來。”
唐文波道:“計策早已定好,只需要依計行事即可,不知你二人這次過來還有什麼事?若是被有心人發現,難免要再生事端。”
柳玉霜和那位蕭公子對視一眼,蕭公子道:“先前唐公子已經說了,待到事成之後,會立刻離開琅琊府城,不知此言可是當真。”
唐文波的臉上露出幾分不快神色,道:“這是早已談好的條件,事到臨頭,你們又提,莫不是要坐地擡價。”
那蕭公子搖頭道:“自是不敢如此,只是還有幾分疑慮,放心不下。”
唐文波臉上不快稍稍收斂,道:“還有哪幾分疑慮?”
蕭公子道:“若是事後唐公子的人不退,那又是如何說法?”
“不退?”唐文波輕輕重複了一遍。
蕭公子深深望着唐文波,又重複了一遍:“不退。”
“蕭遲。”唐文波沉默了片刻,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問這個問題,我也早就回答過你。”
蕭遲道:“可我還想再問一遍,希望唐公子也能再答我一遍。”
唐文波盯着蕭遲,沉默了片刻,笑道:“那我就再告訴蕭公子一遍,我們只有千餘人,守不住一座十萬人的城,所以我們會在事成之後離開琅琊府。”
蕭遲搖頭道:“什麼時候退,如何退,大有講究,我要的是一座完整的琅琊府城,而不是一座支離破碎的琅琊府城,這裡是我們蕭家的根,可不是你們唐家的根,若是任由你們在此大肆劫掠一番再走,那我們又何必參與到此事中來。”
“有意思。”唐文波以手撐額,然後將手肘抵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說道:“當初議定此事的時候,你不說話,現在事到臨頭了,卻又重提此事,直說吧,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蕭遲道:“既然是‘議’,那麼就要讓人說話,若是事事不變,事事已定,那也就沒有必要來議這個事了。”
唐文波過了許久才說道:“萬事不由人,也罷,就請蕭公子直言吧,也希望蕭公子這次不會再有什麼變數了。”
“這是自然。”蕭遲點頭道:“我想要唐公子的一個承諾。”
唐文波問道:“什麼承諾?”
蕭遲道:“不動琅琊府分毫。”
唐文波笑道:“蕭公子信得過我?若是我現在答應,到時候卻又反悔,那蕭公子又該如何?”
蕭遲道:“你我這次結盟,牝女宗是保人,所以我這次特意請了柳姑娘一起過來,讓她做個見證。若是唐公子不守承諾,蕭某認栽便是,只是日後西北五宗那邊,自有公論,怕是對唐公子的名望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