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天氣,說變就變。
下午的時候,還是豔陽高照,可以讓沈長生和土狗在門外曬太陽,可到了現在的黃昏時分,風起雲聚,陰沉漆黑如夜,一場大雨將至。
老闆娘起身看了眼門外的天色,說道:“要下雨了。”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時候,有風襲來。
將院子裡的那杆“太平”大旗吹得咧咧作響,後院那顆老樹也是搖搖晃晃發出不堪的聲音。
風走過荒野,翻過高山,掠過密林,抵達客棧,將客棧屋頂上的瓦片吹得嘩啦作響。
頭頂的黑雲越來越低,好似壓城之重。
李玄都感嘆道:“懷南府的天氣,說變就變,喜怒無常。”
“下雨天,從來都是殺人的好時節。”一個溫醇嗓音在李玄都的背後突兀響起。
李玄都沒有回頭,不過可以聽出是掌櫃的聲音。
天色暗淡,客棧大堂的也隨之變得昏暗,掌櫃的臉龐隱藏在黑暗之中,讓人看不真切,他的聲音從李玄都的身後傳來,幽幽沉沉,雖然嗓音溫醇,但卻有如芒在背之感。
李玄都轉過身來,望着這位身上好似籠罩着一團迷霧的掌櫃。
就在此時,忽然炸起一道驚雷,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昏暗的正堂。
在藍白色的雷光之下,掌櫃的面容變得清晰起來。
手裡端着兩個蓋碗的掌櫃朝着李玄都微微一笑,面容略顯蒼白,白色的牙齒在昏暗的環境中有些滲人。
李玄都的視線掃過掌櫃手中的蓋碗,嗅到茶香,笑道:“掌櫃好雅興。”
掌櫃將其中一個蓋碗遞到李玄都的面前,溫聲說道:“這茶不錯,是今年第一茬的獅峰新茶,趕在夜裡露芽的時候採摘的,用煮沸的太平山泉水一泡,芽尖都豎着浮在茶水裡,可以算是頂尖的上品。”
李玄都端起了蓋碗輕輕啜了一口,讚道:“好。”
喝過了茶,掌櫃的從袖裡摸出一枚錢,外圓內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左右位置篆刻有“萬世承平”四字。
他把這錢往桌上一擲,滴溜溜地旋轉不停。
掌櫃緩緩開口道:“千百年前祖龍定天下,統一天下錢幣,新錢重十二銖,因爲一兩等於二十四銖,所以這種錢就叫做半兩錢,此錢就是仿照半兩錢的樣式所鑄,只是所用材質改爲了赤金。都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赤金錢,顧名思義,就是用赤金製成的錢幣,想來公子應該知道金子遠比銀銅鐵鋁要重,更何況是赤金,所以這種錢雖是半兩錢的樣式,但每一枚都重達一兩,一枚赤金錢就是一兩赤金。”
“黃金無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無赤金,不過以人力可以勉強造就赤金。如今就有人專門從事這個行當,從普通黃金中提煉赤金,其成色不敢說十成十,九成九還是有的,所以赤金的價格差不多是尋常黃金的三倍左右,現在市面上一兩黃金可以兌換雪花白銀九兩三錢,加上冶煉費用,一兩赤金差不多可以兌換白銀三十兩。”
“不過在我這兒,它不叫赤金錢,而應叫太平錢,也不是用來花的,而是用來卜卦的。”
“剛纔我替公子算了一卦,得了一個乾卦。《易經》卦辭有云:‘乾,元亨利貞’,這一卦變爻落在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總得來說,雖然公子處境艱難,但終究沒有災難。”
啪的一聲,掌櫃伸手將正在旋轉的太平錢拍在掌心下,然後緩緩移開手掌,顯露出銅錢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擡起頭,望着李玄都說道:“那便討個吉利,將這枚太平錢送與公子了。”
話音落時,一場傾盆大雨在這個夏末時節驟然而至。
黃豆大小的雨滴敲擊在屋檐上,發出噼啪的清脆聲響,轉瞬間便匯聚成一條細流,沿着檐角飛流而下,掛出一道道銀亮水線。
掌櫃端着茶碗徑自離去,李玄都望着那枚太平錢,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將其拿起,收入袖中,然後抱拳道:“謝過掌櫃的吉言。”
雨越下越大,漸漸地將外面漸小的喊殺聲淹沒。
老闆娘笑道:“我家男人可不是個大方之人,平日裡有不少人求他算上一卦,可他就是不算,像今日這般免費算卦還送一枚太平錢的,卻是頭一回。”
李玄都笑問道:“老闆娘就不心疼?”
老闆娘輕撫高聳胸口,嘆息道:“畢竟是三十兩雪花白銀,當然心疼,可既然當家的男人做了決定,我這個婦道人家,總不好在外人的面前駁了他的面子。”
李玄都點頭道:“是這麼個理。”
說話間,李玄都再次將窗戶打開一線,看了眼外頭。
此時的院子裡已經躺滿了橫七豎八的屍體,被雨水浸泡着,血水混在泥濘中,讓地面愈發污濁不堪。
青鸞衛中還能站着的只剩下包括指揮僉事在內的兩個御氣境高手,而那些江湖豪客也死了個七七八八,此時血勇之氣褪去,剩餘之人不敢再去送死,只敢躲在那對神仙眷侶的身後,怯縮不前。
老闆娘也順勢瞥了一眼,道:“客官有所不知,我們夫妻二人在此做生意十幾年,來來往往的客人不計其數,做官的,當兵的,落草的,跑江湖的,什麼人都有,像這樣的打生打死,也不是第一遭,以前我們夫妻都是聽之任之,畢竟就憑我們兩個人,也管不了。”
李玄都喝了口酒,笑道:“我看管不了是假,不想管纔是真的。”
掌管娘子的眼中閃過一抹訝異,隨即嬌笑道:“客官可真是愛說笑,小婦人只是個孤弱女子,小婦人的男人又是個三杆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哪裡管得了這樣的事情。”
李玄都輕聲說道:“夏蟲不可以語冰,想來掌櫃的不是不愛說話,而是不屑於和這些在泥濘裡打滾的人一般見識。”
老闆娘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輕聲問道:“客官到底是什麼人?”
李玄都從長凳上緩緩起身,笑道:“不是說了嗎,我叫李玄都,今天初到寶地,不是有意尋兩位的晦氣,只是……”
李玄都望向客棧大堂內的兩位青鸞衛,輕聲道:“只是想要借寶地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