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道十二宗中,有一場“四六之爭”,而在李玄都的師門內部,也有一場極爲隱晦的“三四之爭”,說的就是他與三師兄爭奪宗主之位,本來李玄都是佔據了極大的優勢,甚至可以說只剩下一步之遙,可惜在那場帝京之變中,滿盤皆輸。
至於他這位二師兄,本來在大師兄死後,二師兄纔是最合適的宗主人選,其中內幕,李玄都知之不多,只是聽師門中的一些老人隱晦提起過,早在他們這批人入門之前,二師兄就已經不怎麼管事,唯一的愛好便是喝酒,可一身修爲境界卻沒有落下,反而步步登高,“海枯石爛”這個稱號就是在那個時候得來的,待到他們幾人入門,說是師兄,其實可以算是半個師父,這纔開始戒酒,不過說是戒酒,只是單數日不喝,雙數日仍舊是酩酊大醉。
細細算來,今日剛好是單數日。
顏飛卿和蘇雲媗雖然不曾親眼見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六人,但也是久聞大名,此時也上前見禮道:“見過張先生。”
張海石討厭麻煩,所以很少與人應酬往來,但是隻要不得不應酬,那他也絕不會擺出一張臭臉,不想做是一回事,可只要做了,那便力求做到更好。
故而張海石面對兩位可以算是晚輩的同輩人,先是還禮,然後語氣溫和道:“顏師弟和蘇師妹有禮了。”
江湖上常常有此類事情,分明是年紀相差極大,可偏偏是同一輩人,雙方再收弟子,各自弟子之間的年齡差距也會越來越大,以至於後來會出現幾歲稚童反而是古稀老翁師叔的奇觀。
就在幾人見禮的時候,唐漢又緩緩走了出來,手中提刀,盔甲上滿是灰塵,在胸口位置更是被撕裂出一道口子,可見其下的血肉模糊。
不得不說天人境大宗師的體魄之堅韌,如此傷勢仍舊不算致命。
此時在唐漢身後還跟着他的衆多屬下,個個都是如臨大敵,其中就有曾經敗在李玄都手下的浮雲和飛燕。
唐漢擡手示意衆多屬下止步,並將手中的“斬魄”隨手刺入身旁地面,然後獨自一人上前,平靜道:“在下不曾小覷張先生,卻高估了自己,今日輸得心服口服。”
張海石手拄竹杖,道:“就算你小覷了老朽,也無甚緊要。老朽早已過了爭勇鬥狠的年紀,得過且過罷了。”
唐漢點了點頭,道:“方纔張先生讓在下繞道而行,可在下還是想再問一句,張先生此來有何指教。”
張海石道:“談不上指教,是受一位前輩所託,來接應一下這些師弟師妹,畢竟正道十二宗同氣連枝,老朽此舉也不算越界,更是合乎規矩。”
老人着重咬重了“規矩”二字。
唐漢聞言之後頓時沉默了。
張海石接着不疾不徐道:“老朽不是來抖摟威風的,但也不是沒火氣的泥菩薩,這樣吧,只要唐將軍肯就此退去,我看在令兄的面子上,可以既往不咎。”
就在此時,又有一道身影從天而降,身着白色斬衰喪服,滿頭白髮,卻是先前與張海石對峙的藏老人。
誰也沒有料到,原本只是看似尋常的太陰屍出世之事,到最後不僅僅引出了黑白譜上的各路高手,就連太玄榜上的高人們也被驚動了。到如今爲止,已經陸續出現了三位登頂太玄榜之人,分別是排名第四的“大悲真人”藏老人、排名第六的“海枯石爛”張海石,以及排名第七的“金身羅漢”悟真。
尤其是高居第四的藏老人,可謂是舉足輕重,因爲他不僅僅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師,還代表了整個皁閣宗。當然,藏老人被稱作“大悲真人”,並不在朝廷冊封的五位真人之列,只是因爲他長年身着一身發喪出殯時纔會穿的斬衰喪服,所以才得了這個江湖綽號。
畢竟這裡是北邙山的地界,距離皁閣宗的山門極近,所以就算藏老人現在大傷元氣,皁閣宗也傷亡慘重,張海石仍舊願意讓藏老人三分。
藏老人沒有急着開口說話,而是望向了張海石身後的三個年輕人,沉默了片刻,森冷道:“實是想不到,‘阿修羅’竟然隕於你們三人之手,按照道理而言,本座不能放任你們離開北邙山,不過只要你們交出屍丹,本座可以不插手此事,任憑你們安然離去。”
只要屍丹還在,那麼總有一日,他可以重新挖開長生宮,取回太陰屍的軀殼,重塑‘阿修羅’。
說話間,藏老人的視線望向了李玄都。
唐漢的目光也落在李玄都的身上。
即使是張海石也望向李玄都,不過只是詢問而已。
唐漢開口道:“只要李公子願意交出屍丹,就算我青陽教上下欠了李公子一個人情,日後李公子若是有差遣的地方,定當不辭辛勞。”
青陽教,不僅僅是一個紅陽總壇,而是囊括了紅陽、白陽、青陽三大總壇在內,其勢力之大,更甚於尋常宗門,而且弟子數量之多,幾乎可以與無道宗這等龐然大物相比。
如果是青陽教的一個人情,可以說是很重了,必然要比宮官的許諾更重。
只是李玄都並不想要接受這個提議,這就像做買賣,一方是信譽極佳的老字號,一方是這兩年剛剛發跡的新字號,在不知深淺的情形下,就算新字號給的價格更高一點,爲了穩妥起見,李玄都還是更傾向於更爲可靠的老字號。如果新字號打算賴賬,那麼不管他給出的價格有多高,說到底都是一場空而已。
至於藏老人的威逼,李玄都並不太放在心上,因爲經過北芒縣城和長生宮的兩戰之後,皁閣宗和藏老人一樣元氣大傷,而且在距離此地不遠處,還有數百名正道人士,就在剛纔張海石出手的時候,蘇雲媗和顏飛卿已經分別捏碎了個各自手中的“子符”,併發出了傳訊靈符。
用不了多久,大隊人馬便會趕到,而且李玄都也不認爲堂堂太玄榜第七人的悟真會死在地下,他們能找到出路,當時正在殿外的悟真未必就不能,若是拖到悟真脫困而出,張海石和悟真兩人聯手之下,反而是藏老人要開始思考自保之道了。
想通了這一點,李玄都便不會被藏老人的虛張聲勢嚇住,
李玄都望向張海石,笑問道:“二師兄,最近可還喝酒?”
“自然是要喝的,人生若無酒,那可太無趣了。”張海石漫不經心道:“對了,你留在我這兒的一千太平錢被我暫時借用了,我在島上建了個佔地三十畝的酒窖,又買了一批上等的竹葉青貯存其中,足夠我喝上三十年。”
李玄都對於這個結果並不意外,更不會生氣,只是輕輕說道:“師兄花了我的錢,總要給我一個說法。”
張海石看了眼藏老人和唐漢,淡笑道:“師弟儘管開口便是。”
李玄都擡起手,衣袖稍稍下滑,露出腕上的“十八樓”,笑道:“那顆屍丹就在我的‘十八樓’中,可我不想交出去。”
張海石將手中的竹杖往地上重重一杵,震得潭水激起滾滾波浪,飛濺開來的水珠又在半空中直接被浩蕩氣機震碎成齏粉,笑道:“不管你今日行何事,我都保你安然無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