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漢子身材高大,高約七尺,在深秋時節也是一身單衣,依稀可以看出單衣下的鼓脹肌肉,所以顯得後背上的包袱不太大,其實這個包袱足有一口小水缸大小,鼓鼓囊囊,不知裝了什麼。漢子將包袱隨意放在桌上,使得桌子輕輕一晃,似是極重。
漢子揉了揉肩膀,對店老闆道:“勞駕,來半斤熟牛肉,兩個饅頭,再來六兩竹葉青。”
這兒屬於皁閣宗的地盤,天高皇帝遠,就連北芒縣城的縣令也是皁閣宗的人,自然不怕亂吃牛肉而被官府問責,只是店老闆是個慣會看菜下碟的角色,先前那六個江湖人士,一看就是非富即貴,那個年紀最小的姑娘身上的一件衣服,就足以買他這間小店,所以不用吩咐,他立刻上前招呼,先把茶水給奉上,反正不會少了他的銀錢。
可再瞧這位,身上穿的是粗布衣裳,腳上也是普通的平頭布鞋,連一雙翹頭的靴子都穿不起,這便不怎麼樣了。於是店老闆一臉的不樂意,雖說沒有直接開口詢問,免得傷了這漢子的面子,但也遲遲沒有挪動腳步,面帶幾分難色,倒是好一個欲語還休。
漢子瞧出了老闆的用意,嗤笑一聲,伸手解開桌上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一串銅錢,大概有半吊左右,直接丟在桌上,發出一聲響。
店老闆頓時喜笑顏開,伸手拿過銅錢,然後轉身進了屋子去拾掇牛肉,不多時,店老闆便端着一個木質托盤出來,上頭放着一盤牛肉、一壺酒、一個海碗,兩個還微微冒着熱氣的白麪饅頭。
“您慢用。”店老闆將托盤上的吃食放在漢子面前,語氣中明顯多了幾分熱絡。
漢子也不與店老闆計較,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一口酒後,一手抓起筷子,另一手拿起饅頭,就這麼連吃帶喝,看着都香。
興許是這漢子帶了個好頭,也是快到飯點了,許多過路的江湖人眼饞這漢子的大快朵頤,又把另外幾張桌子也給佔了,原本還十分冷清的小店頓時變得熱鬧起來。
不一會兒,漢子把自己面前碗裡的最後一口酒喝完,抹了一把嘴,解開自己的包袱,其中竟是個金色的佛頭,金光閃閃,幾乎要閃瞎了店老闆的兩眼。
店老闆這才知道是自己看走了眼,眼前這個不起眼的漢子,竟是個深藏不露的傢伙,不由心中惴惴。
緊靠着漢子的一桌人是法相宗弟子,他們是接到了正一宗的“正一”令旗號令,從隔壁縣匆匆趕來的,原本打算在這兒歇歇腳,然後等待大隊人馬,沒想到竟然會遇到這麼一出。幾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是不動聲色。
“諸位,在下路過寶地,身上盤纏用盡,沒有別的本事,就是有些力氣,於是便想賭上一賭,賭注就是就是這個黃金佛頭,誰要是能在氣力上贏了我,儘管將這個佛頭拿去,若是贏不了,那便不好意思了,請留下十個太平錢,不知道諸位有沒有願意來試一試的?”漢子的嗓音極爲洪亮,那些距離他最近的法相宗弟子竟是被震得耳朵嗡嗡發響。
都說財帛動人心,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無論你是封疆大吏,還是江湖巨擘,有幾個不愛財的?此時小店中的客人聞言之後,都有些動心。十個太平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也就是三百兩銀子,咬咬牙都能湊出來。而這個黃金佛頭,就算不是純金的,只是鍍金,那也遠不止三百兩銀子了,有的賺。
不少人開始蠢蠢欲動,不過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江湖上形形色色的騙術多了,慣會拿捏人心,一驚二詐三貪心,先把人嚇一大跳,心神一亂,讓你主動進套,接下來便好趁虛而入,再來詐你,讓人失了方寸,最後靠着人的貪心不足,讓你頭腦一熱,乖乖把錢奉上。不說遠了,就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慣會用這套把戲,所謂“一驚一詐”便是由此而來。更高明一點,按照八卦衍生出八門絕學,從望風踩點到事後掃尾,都有詳細部署,通常是一夥人一起設局,一旦被他們盯上,萬貫家財也要被騙個一乾二淨。
這些撈偏門之人,既不是白道,也不是黑道,被統稱爲藍道。其實正邪之爭,歸根究底還是道門自家爭鬥,頂多再加上個佛門,而朝廷則是儒門的天下,這是上三教。在三教之下,就是下九流,江湖術士和江湖騙子雖然也身在江湖,但與正邪兩派的江湖還是不大一樣。
方纔這漢子直接拿出一個黃金佛頭,就有點把人嚇一大跳的意思,
這些江湖人也怕自己遇上了一個藍道里的高人,被平白騙了銀子,於是有人開口問道:“你這佛頭該不會是假的吧?用一個石頭做的佛頭刷層金粉,就想騙三百兩銀子?”
漢子倒也不惱,五指伸開,按在佛頭的肉髻上,單手將其拎起,直接朝那人扔了過去。
那人也是有修爲傍身的,看那漢子似乎沒費多少力氣,伸手便要接過,不曾想小覷了這佛頭的重量,接住之後被墜了個踉蹌,險些沒有拿住。
然後就聽漢子道:“好好掂量掂量,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人伸手摸了摸,又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壓,上頭頓時出現了一個淡淡的指印。
黃金偏軟,所以做不得兵刃甲冑,周圍人看到這一幕,心中有數,果然是金子,就算裡頭實心是用石頭魚目混珠,那外頭這一層黃金也最少有三千兩銀子以上。唯一擔心的就是這漢子力氣當真不小,單就一隻手就能抓起如此重的佛頭,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不過再轉念一想,沒有這一手,這漢子又哪敢在這兒設賭。
此時李玄都一行人自然把這些都看在眼裡,只是一行人身份俱是不俗,對此都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態度,唯有坐在李玄都旁邊的小丫頭好奇,小聲問道:“李師兄,那個佛頭是真的嗎?”
李玄都瞥了眼被放回到漢子桌上的佛頭,道:“是真的。”
“那這漢子的心可真大!”蘇雲姣忍不住咋舌道:“我一年的例銀都沒有這一個佛頭金貴,他竟然敢拿出來賭。”
李玄都道:“這漢子與其說開賭,倒不若說是與人較技搭手,比拼氣力其實也大有講究,並非一味看力氣大小,修爲高低也至關重要,當年的法相宗宗主就是以氣機浩大而被譽爲氣力第一人。如今白古鎮中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數,這漢子既然有底氣在這兒誇下海口,想來是有些手段。”
蘇雲姣問道:“那他是什麼境界?”
李玄都望了那漢子一眼,不太確定道:“應該是先天境。”
就在兩人說話的這功夫,又有幾人上前圍着金佛頭打量了一圈,都沒能挑出什麼毛病,驗了賭注的成色之後,還是那句話,財帛動人心,立刻就有人從懷中逃出十個赤金錢幣拍在桌上,問道:“怎麼個比拼法?”
漢子笑了笑:“咱們無冤無仇,都是萍水相逢,自然不能甩膀子動手,這是傷了和氣,所以就用個最簡單的法子,扳手腕吧,就一個要求,不能壞了桌子。”
周圍人叫了一聲好,紛紛讓開,騰出一張桌子,讓兩人擺開架勢一較高下。
然後就見兩隻手臂區起,手肘抵在桌子上,兩隻手掌相握。
兩人發了一聲喊,開始較力,如此相持片刻之後,漢子臉上表情始終保持平靜,甚至眼神中還帶着點戲謔,而另外那人則是臉色蒼白,額頭上不斷有汗珠滲出,眼看是支撐不了多久。
漢子忽然暴喝一聲,“給我開!”
聲音如耳邊炸雷一般,直震得人耳鼓發痛。
與他掰腕子的那人再也支撐不住,哎喲一聲,手掌被重重按在了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