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雷聲大雨點小的破陣之戰就這麼虎頭蛇尾地落下了帷幕。
李玄都、陸夫人、蘇雲姣與兩位僧人互相見禮,見禮之後,蘇雲姣年紀最小,心中也藏不住事,忍不住開口問道:“悟真大師,您剛纔爲何不殺了那個皁閣宗的壇主?”
老僧沒有說話,法號爲“空定”的僧人代自己的師父回答道:“並非家師不願除惡務盡,而是我金剛宗有規矩在先,雖然講究降妖除魔,卻不能介入世俗紛爭,鬼魅妖邪違背天道人倫所在,殺滅它們有功而無過。但貿然介入世俗紅塵中的恩怨仇殺卻會因果纏身,反而會導致功德有損。所以家師雖然明知他是殺人如麻的皁閣宗之人,卻只會規勸於他,不會因爲正邪不兩立而一見面就將其打殺。”
蘇雲姣聞言之後似有所悟,雖然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但卻又說不上來。
李玄都在心底卻是一曬。
這個規矩聽起來可謂是冠冕堂皇,但也就僅限於聽起來罷了,如果金剛宗的僧人真是如此守規矩的話,那麼當初金剛宗就不會參與到“四六之爭”中去,所謂的“不能介入世俗紛爭”的話語,還是因爲利害不夠的緣故罷了。
再有一點,正邪雙方紛爭千餘年,誰也沒能將誰徹底滅掉,那麼在有些事情上,雙方便會各有默契,就像官場中人,不會輕易下死手,也不會輕易結下死仇,畢竟來日方長。就拿今日之事來說,金剛宗多殺一個皁閣宗的壇主,並不能讓皁閣宗如何傷筋動骨,反而是結下了一筆仇怨,日後被皁閣宗追究起來,自己門下的弟子難免有所損傷,說句不能放到檯面上來說的話語,金剛宗又不是正道領袖正一宗,也未必能比得過皁閣宗,與其死戰,倒不如放其一馬,皁閣宗那邊自然也會記下這個人情。
這便是正邪兩道的生存之道,雙方之間血海深仇固然不假,可一見面就要打生打死,把腦漿子都打出來,那兩派人馬也延續不到現在。
仇再大,比不過好好活着。
什麼是江湖?江湖不止是刀光劍影和快意恩仇,還有利害得失和人情世故。
李玄都在“四六之爭”和“帝京之變”後就想明白了這個道理,無所謂看得慣或者看不慣,正所謂鼠有鼠路,蛇有蛇道,不論這個規矩是對是錯,李玄都不會因爲自己可以不守這個規矩,而對不得不守這個規矩的人報以輕視或蔑視,勿要以己推人,然後問何不食肉糜。
更何況如今還是金剛寺的僧人幫他們解圍,所以李玄都必然不會點破此事,只是在自己在心中明白就好。
待到李玄都等人進入客棧的一樓大堂時,整座客棧已經人去樓空。
一直沒有說話的老僧忽然轉過頭來,凝視李玄都半晌,說道:“李公子,貧僧有幾句要跟你說。”
李玄都道:“恭聆前輩教誨。”
老僧往不遠處的一張桌子徑直走去,李玄都跟隨其後。
與空定、陸夫人、蘇雲姣三人拉開一段距離後,老僧揮手設下一道隔音的禁制,在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指着對面的那條長凳,道:“請坐下說話。”
待到李玄都入座,老僧緩緩開口道:“李公子,放眼年輕一輩人物之中,如你這般才俊,是少有得很了。”
李玄都道:“不敢當大師如此稱讚,且不說有顏飛卿、蘇雲媗等人,如今晚輩不過是先天境修爲,如何承‘才俊’二字?”
老僧搖頭道:“江湖中人,不應以一時成敗論英雄,李公子如今固然不復當年之鼎盛,但能夠東山再起而不是一蹶不振,本身就已經是難能可貴。而且當年之事,也不得不說是李公子更有先見之明,以眼光長遠而論,無論是顏飛卿和蘇雲媗也好,還是玉清寧、宮官等人也罷,都是不如李公子遠甚。”
李玄都搖頭道:“大師過獎。”
老僧又道:“李公子出身顯赫,爲何孤身一人?難不成貴宗之中又有變故?”
李玄都搖頭道:“涉及家師和師門,晚輩無可奉告,還望大師見諒。”
悟真微微一笑,說道:“不怪李公子,是貧僧唐突失言。”
忽然悟真臉色鄭重,問道:“李公子身上似有一股劍氣,非是貴宗所傳,也非我正道中所學,倒像是古時一種名爲‘逆天劫’的奇門劍氣。”
李玄都皺眉道:“‘逆天劫’?這種奇門劍氣,我竟是聞所未聞。”
“此乃古時一位劍仙自創之學,威力極大,殺力極強,就算是同境劍仙也萬不能抵禦,故而有了‘逆天’二字,但一飲一啄皆有天定,有舍就有得,修煉此劍氣之後,會有一巨大隱患,危及自身,故而又在最後加了個‘劫’字。據貧僧所知,當年那位劍仙因爲此種劍氣殺力極大,動輒取人性命,已近乎魔道,故而未使其流傳後世。”
李玄都忽然想起自己在取回“人間世”的時候,徐先生曾經對他說起了劍秀山上曾有兩位劍仙大戰的傳說,而且後來“人間世”中的確多了一股異種劍氣,立時明白悟真所言非虛,說道:“晚輩曾將佩劍埋於劍秀山中,據聞此山曾有兩位劍仙在此作生死之鬥,取回之後,劍中便多了一股異樣劍氣,一直不知其因由,如今聽前輩一言,卻是能夠想通了。”
老僧反問道:“就算有劍仙曾經在此相鬥,可時隔年歲長久,劍氣又是如何保留下來的?李公子也是練劍之人,應當知曉劍氣就如蜉蝣一夜老,很難在世上久存。”
李限度蹙起眉頭,道:“這一點我倒是沒有想過。”
老僧道:“貧僧有一言,不知李公子願聽否?”
李玄都談不上誠惶誠恐,但也不牴觸,不卑不亢道:“前輩既有金玉良言相贈,晚輩自當洗耳恭聽。”
老僧道:“據貧僧所知,‘逆天劫’與人交戰,雖然威力奇大,殺力極強,但是對於修習之人本身亦是大大有害,正如寶劍有雙刃,傷人亦可傷己,用的功夫越深,爲害也就越大。按照李公子方纔所說,那佩劍已經被此種劍氣侵蝕,近乎魔劍,而李公子每次動用此劍,都會在無意之中使用此種劍氣,從而使自身體內也有此種劍氣孕育,可謂不學而學。李公子如能臨崖勒馬,盡棄所學,自然最好不過,否則也應該不再動用蘊含此劍氣的佩劍。”
李玄都當日在“天樂桃源”中動用“人間世”擊敗陸雁冰之後,體內便有了一縷自“人間世”中得來的異種劍氣,此時聽老僧如此說,心中已經有了定見,嘆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些時候用與不用,不是李某一個人可以決定的,就好比今日交手,若是大師不曾出手解圍,李某沒奈何爲了我們三人性命之故,也要用上一次。”
悟真點頭道:“李公子此言有理,確是如此。但大丈夫立世,有所爲而有所不爲,英雄豪傑,須當爲人之所不能爲,李公子非常人也,自然有重登山巔的那一日,甚至還能更上一層樓,到那時候,寶物也好,半件仙物也罷,終究都是身外之物,以李公子那時候的修爲,不滯於外物,草木竹石亦可爲劍,李公子以爲如何?”
李玄都拱手道:“聞暖語如挾纊,聞冷語如飲冰,聞重語如負山,聞危語如壓卵,聞溫語如佩玉,聞益語如贈金。大師所言,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在下記下了,在此謝過大師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