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文士扯了扯嘴角,雖然心存輕視之意,但是既然此人能輕鬆破去四尊神像,他也不好太過託大,免得陰溝裡翻船,就當是活動一下筋骨,反正此處寺廟只是一座大陣的中樞,就算是被毀去,也不影響另外兩座大陣。
只見他合攏起手中摺扇,以此代劍,從正面硬撼李玄都的一刀。
一點金石聲毫無徵兆地響徹整個寺廟。
大音希聲,這點金石聲之尖銳,極致之後已經超出人耳可聽的範疇。
“冷美人”的刀鋒與摺扇相抵,也不知道摺扇是以何種材質而造,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傷,男子伸手一推,便迫使李玄都向後退去。
李玄都在後退的過程中,雙手張開,兩道長虹從袖中一掠而出。
中年文士臉色微變,將手中摺扇展開,遮住自己的面龐。
竟然是飛劍!
沒想到此人手中除了天樂宗的“冷美人”之外,竟然還懷有清微宗獨有的飛劍。
正道十二宗,唯有清微宗和慈航宗必須用劍,不過清微宗的劍又分兩種,一種是尋常的手中三尺,另外一種就是有刃無柄的飛劍。
難不成此人與清微宗還有不淺的關係?
就在他心思幾轉之間,“青蛟”已經從正面刺中扇面,而“紫凰”則是繞出一個圓弧,從側面掠向中年文士。
男子一揮袖,以袍袖將“紫凰”打飛,然後輕輕“咦”了一聲。
他本是想以兩指將這把飛劍捉住,卻沒想到這道飛劍的靈活程度要遠遠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一擊不中,反而被飛劍在指尖上留下一道血痕,不得已之下,只能改爲擊退飛劍。
“青蛟”和“紫凰”重新返回李玄都的身邊,環繞盤旋,如兩隻飛鳥,正在繞樑嬉戲。
見此情景,中年文士緩緩開口道:“我知道你是誰了。聽聞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原本是天樂宗副宗主的百媚娘對自己的師兄醉春風發難,殺掉醉春風之後,成爲新一任的天樂宗宗主,有傳言說在此次天樂宗之變中,有一個神秘劍士先是殺了天樂宗大執事翠樓吟,然後又擊退了青鸞衛的右都督陸雁冰,就是閣下吧。”
李玄都沒有否認。
中年文士好奇問道:“有一點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以閣下剛纔展現出來的境界修爲來看,很不錯,但是遠達不到擊退陸雁冰的程度,甚至就連與她一較高下的資格都沒有。所以我很好奇,閣下是故意藏拙了呢?還是有其他什麼寶物沒有用出?亦或者是,閣下與陸雁冰一戰之後,有傷在身?”
李玄都回答道:“那你不妨猜一猜。”
中年文士死死盯着李玄都,妄圖從他的臉上看出些許端倪,看他到底是真的有恃無恐,還是在這裡虛張聲勢。
這也不怪他多疑,有道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行走江湖的時間長了,經歷的事多了,就謹慎,就老成,遇事或是做事之前,就會多想一想。因爲那些不謹慎的,都已經在江湖中的大風大浪中被淹死了,能活下來的,自然也都是那些“膽小”的人。
李玄都坦然與他對視。
剛纔一番交手,大概試探出了深淺。眼前之人,是一個歸真境的高手,大概在歸真境六重樓左右,在不動用“人間世”的前提下,李玄都可以做到自保,但若說想要拿下此人,則勝負大概在五五之數,除非動用“人間世”,可“人間世”是一把名副其實的雙刃劍,傷敵亦是傷己,當初他以“人間世”勝過陸雁冰,受創極重,可不管怎麼說,那時候好歹還是在天樂宗,身邊有胡良等人,可現在身處這等險境之中,李玄都又如何敢輕易受傷?就算他勝過了眼前之人,恐怕也很難走出這座北芒縣城。
當然,這名中年文士也有忌憚就是了。
他姓範,名文成,出身於皁閣宗,按照師承輩分來論,他應該稱呼本代宗主藏老人一聲師叔。這次他之所以會出現在北芒縣城之中,是出自宗主的授意,早在前年的時候,他就已經搬入了北芒縣城之中,開始着手謀劃今日之事。
在北芒縣城之中有一大戶,放在州城、府城之中興許不算什麼,可放在地處偏僻的北芒縣城中,那就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了。範文成便看中了這戶人家,他先讓自己的女弟子,也就是那名正在與蘇雲姣纏鬥的侍女,扮成一個賣身葬父的孤女,那富戶有幾分善心,便將女子買入府中,然後他的女弟子在摸清了富戶的各種習慣之後,只是略施手段,便讓那富戶染了一種怪病,請遍了名醫郎中,可病情就是不見半分好轉,如此纏綿病榻數月之後,富戶終於在一天夜裡,一命嗚呼,因爲已經病重多日,倒也沒有引起什麼疑心,只當是暴病而亡,將其下殮厚葬。
在富戶死後,範文成立刻來到富戶的墳地,掘開墳墓,取出屍體,將整張人皮剝下,以皁閣宗的獨門“畫皮”手法,將這件人皮製成了一件“衣服”,他將這件“衣服”穿在身上,扮成富戶的模樣,又大搖大擺地返回富戶家中,家人以爲死者詐屍,無不大驚,範文成則辯解說自己只是昏迷假死,被誤以爲抱病身亡,然後活埋進了墳墓,幸好遇到一位遊方道人經過墳地時聽到了棺材聲響,這纔將他救了出來,並幫他祛除了身上的妖邪,如今他已經痊癒。
家人對於這個說法將信將疑,不過看他在陽光下行動自如,腳下又有漆黑如墨的影子,再加上範文成早已從自己弟子那裡得知了富戶生前的諸多習慣,就算偶有不對的地方,他也以“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而心性大變”的藉口搪塞過去,慢慢的,家人也就認可了此事。
在其後的一年多時間中,範文成藉助富戶的身份,完成諸多隱秘佈置,其中有許多暗改風水而不得不大動土木之事,都是打着修橋補路的旗號,可憐本地百姓還將一個要將他們置於萬劫不復境地之人稱呼爲大善人,心存敬意,頂禮膜拜,無異於羔羊拜謝豺狼。
在各種佈置妥當之後,範文成便以自己的真身出現在富戶的府中,對外宣稱是富戶聘請的管家和賬房,而“富戶”本人,則是對外宣稱舊病復發,終日臥牀,不見外客。
如此一來,範文成便輕而易舉謀奪了一位富戶的家產,同時還完成了宗門所交代的事宜,算是一舉兩得。
至於宗門所謀劃的大事,必然要牽扯出一場正邪大戰,如果成了,作爲參與此事之人,範文成自會有一份不菲的分潤,也不枉他在這座小小的北芒縣城中蟄伏數年之久。可如果在此事之中丟了性命,或者是傷及了自身的境界根本,那麼就是得不償失了,哪怕是最後大功告成,宗主論功行賞,他所得到的那筆分潤,也肯定不能彌補他的損失。
這便是他的顧忌所在。
如今無論怎麼看,大勢都在皁閣宗這邊,單憑此二人,還翻不起什麼浪花,那他又何必去以死相拼?世上之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他看走了眼,在眼前之人的手裡栽了跟頭,那豈不是要冤枉死?
話又說回來,已經死了的醉春風可是實打實的歸真境九重樓,距離天人境就只剩下一步之遙,還不是說死便死了?
所以說,行走江湖,莫要大意,千萬不要眼高於頂,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有些時候,把自己放低一些未必不是好事。高估了旁人總比高估了自己要好,前者至多是丟些面子等身外之物,後者可是一個不慎就要丟掉性命的。
範文成念及於此,心中竟是萌生出幾分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