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本以爲這次的太陰屍之事,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浪花,在江湖上稍微鬧騰一陣子之後,便消散無形。可現在看來,這個浪花卻是有越來越大的傾向,正是無風不起浪,如果有人在背後吹風,小浪花在大風的吹拂下,不但不會消失,反而還會變成大浪花,若是再進一步,那便是一個漩渦,凡是被牽涉到其中的人,都難以逃脫。
到了現在,李玄都與南柯子已經有些騎虎難下的意思。平心而論,他們兩人對於所謂的太陰屍並無太大興趣,完全是因爲他人之故才被牽扯到這件事中,現在他們發現事情變得複雜了,就有兩個選擇,或是繼續向前,或是就此後退,後者的好處是可以避免被拖入漩渦之中,壞處是有損江湖道義,至於前者,那就是吃力不討好了。
至於該如何抉擇,如果是一個人的時候,天知地知自己知,無論是熱血向前,還是息事寧人,都沒什麼。現在有兩個人,便要考慮對方的心思,就有些複雜了。
兩人對視,一個年輕男子,一個糟老頭子,卻是有點“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詭異感觸。
過了片刻,還是糟老頭子的臉皮更厚一些,緩緩開口道:“此事波譎雲詭,我們還是從長計議爲好。”
李玄都作爲一個老江湖,當然不是那種不管不顧就要行俠仗義的愣頭青,且不說是否進是退,就算是要繼續深入北邙山,三思而行總是沒錯的,便也點了點頭。
此時正處於北邙山的邊緣地帶,兩人要返回北芒縣的縣城,又不想招惹那避暑行宮裡的女妖,便決定換一條路走。
趕路最是無趣,南柯子便與李玄都說起他早年時遇到的一樁奇事。
那是在蘆州的時候,有一座客棧,頗爲詭異,在這客棧中沒有飯局茶局,只有棺材陰室,凡是周圍村鎮中無名無主的屍體,都被放置到客棧之中。每到傍晚的時候,通往這間客棧的道路路口都會以荊棘木條封堵,不許生人靠近。
當時的南柯子還很年輕,也還未拜師東華宗的門下,不明真相,夜晚趕路時誤入那條被封的道路,剛好經過這間客棧的門前,看到客棧裡燈火通明,他趕路也趕得累了,便去敲門住宿,只是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門,正想離去,門卻自己開了。
南柯子往裡面一瞧,只見得熱鬧非凡,有人喝酒,有人閒聊,神采飛揚,其樂融融。店家和夥計忙得不亦樂乎,好不熱鬧。
南柯子正要邁步進去,突然又覺得不對,剛纔在外面並沒有聽到聲音,現在怎麼會如此熱鬧,再一細細觀之,閒聊喝茶的人雖多,但都沒有影子,並且似乎都在用餘光瞄他。店傢伙計雖然忙碌,但也不見身上有半個汗珠,實在是有些詭異。
就在這個時候,掌櫃迎上前來,招呼南柯子,讓他快快進來,南柯子不說話,轉身就走。結果剛走幾步,就聽到身後驟然沒了聲響,南柯子不由回頭一望,可這一望不要緊,差點讓他丟掉了半條性命。
原來人的身上有三盞陽燈,一盞在頭上頂着,另兩盞在肩膀上,乃是人身上的陽火,晚上走夜路的時候,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千萬不要向兩邊張望,若給吹滅了,便給鬼招了魂。南柯子這一回頭,便將一盞陽火熄滅,自身的陽氣弱了下來,便能看到許多看不到的事情,差點沒把他的嚇死。只見那客棧中哪裡是人,皆是棺材花圈,盡是死屍厲鬼,正在朝着他招手獰笑。
心生懼意,則陽氣衰減,又加上熄滅了一盞陽燈,南柯子頓時被鬼魅趁虛而入,身體不受控制地走進客棧。此時南柯子害怕到了極點,在一隻腳邁過客棧門檻的時候,只覺得兩腿一軟,尿了褲子,然後便嚇暈過去,不省人事。
待到他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頭午,看到自己一隻腳已經邁入了鬼店,不到一尺的地方就是一具死屍,正想伸手抓住他的腳腕,看其面目,與昨晚所見的掌櫃頗爲相似,南柯子嚇得拔腿就跑,算是撿了一命,這也間接促成了他後來上山修道之事。
待到後來,南柯子修道有成,再回想起來,自己之所以能夠逃過一劫,原因有二,第一是那座客棧的門上有高人所寫的符篆,店裡的羣鬼不得而出,所以只能拉南柯子入店。第二個原因,當時的南柯子都是童子之身,一潑童子尿陽氣最重,破了鬼術,這纔沒有被拉入其中,算是撿了一條命,實在幸運。
李玄都聽得好奇。他自踏足江湖以來,一身修爲極高,早年時又是殺氣極重之人,這等鬼魅邪祟根本近不得他的身。就算當年是他經過那座客棧,怕是也不會有鬼祟吃飽了撐地來招惹他,那麼李玄都所見到的就不是什麼燈火通明的熱鬧景象,而是一處停放屍體的漆黑死寂之地。他自然不會去其中一探究竟,更不會在這兒落腳住宿,過門而不入,也無鬼留人,真是路過而已,所以李玄都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情。
李玄都不由問道:“那座客棧後來如何了?”
南柯子輕撫山羊鬍,道:“貧道前幾年的時候專門去過一次,想要了結這樁孽緣,也就是超度了這羣厲鬼,以報當年之仇。李先生莫要這樣看我,貧道又不是聖人,有些私心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說了,貧道也是有公心的,那鬼店中的羣鬼,固然有符篆的鎮壓,離不開鬼店的半步,可總歸是個禍患,若是再有像貧道當年那般誤入其中之人,也並非不能,要知道人鬼殊途,之所以說它們是厲鬼,因爲它們已然有了害人之心,或是食人血肉,或是吸人陽氣,更有甚者,有那道行高的厲鬼,還要以軀殼借屍還魂,當年若不是貧道那一泡童子尿,說不定就被哪個厲鬼佔了皮囊,所以貧道去除了那些鬼魅,也算是一件善事,是有功德的。”
李玄都壓下臉上的笑意,問道:“那道長是如何捉鬼的?”
南柯子嘆息一聲,道:“待到貧道去的時候,卻是晚到一步,那座鬼店已經沒了。根據當地人所說,當年有一地痞無賴經常偷雞摸狗,調戲女子,還偷看女子洗澡,一次被村中人抓住之後,先是亂棒打斷了腿,又給趕出了村子,那地痞斷了腿,又沒有銀錢,活不下去,心中恨極,便想要報復,憑藉他一人之力,自然是無法可想的,於是他便惡向膽邊生,打起了這座鬼店的主意。一天夜裡,他來到鬼店門前,將那大門上的符篆揭下,放出羣鬼,他固然逃不了羣鬼之口,但村子的百姓也要給他陪葬。好在有一對夫妻經過,先是以道術滅了正要肆虐爲禍的羣鬼,又將客棧內的死屍擇地安葬,化去陰氣煞氣,最後只有那地痞死於羣鬼之口。”
李玄都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起來,問道:“不知那座客棧在蘆州何地?”
“就在蘆州懷南府的境內。”南柯子道:“說來也是巧了,那客棧所在的位置距離太平山也不算遠了,想來先前在鬼店懸掛符咒之人,以及後來那對出手誅殺羣鬼的夫妻,都是太平宗之人。對了,我還聽說,那對夫妻滅掉羣鬼之後,沒有離去,而是搬入了那座客棧,先是在客棧周圍打了圍牆,又加蓋成二層小樓,竟是做起了生意,而且還在院裡樹了一杆大旗,借了太平山的名頭,就叫做‘太平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