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只覺得秦素是真下得去筆,就這般糟蹋自己這個秦大小姐,連帶着秦清也成了最後的大魔頭反派。
至於他自己的那本《太平客棧傳奇》,代筆還在磨蹭,至今也沒結尾,態度極不認真,潦草應付,看來要通知書局扣錢才行。
說笑之後,秦素收拾心情,正色問道:“要去見謝雉嗎?”
李玄都搖頭拒絕道:“我不見她,我也不想與她辯經,等待最後結果就是了。”
秦素點了點頭。
李玄都又道:“我這次來遼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接你回去。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一概不問。”
秦素臉上不見如何,心中卻是高興,轉而說道:“那艘樓船我見過,以前一直停泊在蓬萊島的港口,屠龍一戰的時候,老爺子也是乘坐此船前來。”
李玄都點頭道:“沒錯,本是師父的座船,現在歸我所有了,可以行於九天之上,省卻御風之苦,我們這次可以乘船回去。”
秦素有些雀躍。
秦素從來都不是一個冷美人,她只是害羞靦腆,所以學會用冰冷去僞裝自己,如果剝開這層僞裝,秦素也是正常女子,有自己的喜好,會吃醋,有小脾氣,喜歡新奇事物。雖然她出身不俗,也可以御風而行,但從未乘坐過可以飛天的大船,難免好奇。
秦素只在李玄都面前,纔會這般隨意。
當然,李玄都也是如此,平常時候的李玄都滿身暮氣,滿嘴規矩和道理,只有此時纔有幾分年輕人該有的朝氣。
李玄都問道:“對了,這次去齊州,年前到明年的正月十五,我都要處置李家的事情,十五之後纔會處理清微宗的事情,你是否要從遼東帶幾個人過去?不管怎麼說,你既是忘情宗的宗主,又是秦家的大小姐,若是孤身一人,似乎有些寒酸。”
秦素想也沒想就搖頭拒絕道:“讓堂堂清平先生親自相陪,還有比這更大的排場嗎?”
李玄都知道秦素過去就喜歡獨來獨往,倒也沒有過多深思。
其實秦素是有些私心的,這段時間以來,她和李玄都兩人能夠獨處的時間屈指可數,這次返回齊州,終究不像在帝京時那般緊迫,要閒暇許多,算是難得的獨處機會,她自然不願再有其他人來打擾他們二人。她早就想好了,這次就兩個人,再多半個人都不行。
當然,這些話是萬萬不能付諸於口的,只能自己在心裡想想。
左右不急於立刻動身,秦素便領着李玄都離開大荒北宮,遊覽太白山的其他地方,說不定還能遇到傻狍子。這種傢伙好奇心很重,總喜歡探個究竟,遇到獵人逃脫之後,甚至還會返回原地,看看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秦素很喜歡狍子,不許補天宗的弟子隨便捕殺大荒北宮附近的狍子。
兩人沒有御風而行,而是乘坐雪橇。李玄都對於車船都不陌生,可是乘坐雪橇還屬於首次,頗感新奇。兩人任由老馬拉着雪橇在山林間穿梭,兩人依偎在一起。此時山林萬籟俱寂,四下雪白一片,霧凇滿目,彷彿進入了冰雪世界。李玄都的心緒也隨之舒緩許多,不由閉目享受這片刻的閒暇。
秦素大膽地將頭靠在李玄都的肩上,輕輕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嚮往外面的風光,卻遺忘了自己身前的風景。”
李玄都稍微側了下頭,讓兩人的頭能靠在一起。
這一次,秦素沒有躲閃,甚至還輕輕磨蹭了一下,柔聲說道:“當然,關鍵還是身邊之人。其實在認識你之前,甚至還要更往前些,你還沒有闖出名頭的時候,爹爹是希望我嫁給韓邀月的,算是全了兩家多年的交情。只是我很討厭韓邀月,爹爹便也不好勉強我,再加上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這才讓父親徹底厭惡了韓邀月。有時候我也在想,如果你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會怎麼樣呢?是孤獨終老?還是像姑姑那樣,隨便就嫁了,然後一生坎坷?韓邀月一直認爲是爹爹搶了他的忘情宗,所以對爹爹恨之入骨,我知道他也恨我,如果我嫁給他,會不會有一天真就死在他的手中?”
姑姑說的便是李非煙了,李非煙嫁給李道師,的確算不得什麼好姻緣。韓邀月也的確談不上多麼喜歡秦素。
李玄都想了想,認真說道:“沒有我,我也覺得他會先死在你的手上。”
秦素道:“真是高看我,沒有你,我現在說不定還是歸真境的修爲,怎麼殺他?”
李玄都問道:“如果我當初不曾主動追求你,我們現在會是什麼關係?”
秦素笑道:“也許就只是朋友而已,我就像守株待兔的農夫,只會等着兔子撞死在自己面前,不懂得自己去抓兔子的。也許……你就要落到宮姑娘的手裡了,我只會遠遠地看着你們。”
李玄都搖頭道:“不會的,你是守株待兔,她是揠苗助長,你們兩個是半斤八兩。”
“討厭。”秦素微嗔道,“不過我終究是幸運的,還是讓我守到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大概這就是緣分吧,如果是過去的我,或者現在的我,都不會那麼大膽,偏偏是那時候的我遇到了你。那時候的我,怎麼形容呢,破罐子破摔吧,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秦素閉上眼睛回憶過去,並不否認這一點。
李玄都歉然道:“我們本該早些成親的,是我忙於各種繁雜事務,一拖再拖,實在對不住你。”
秦素搖了搖頭,輕輕說道:“哪有什麼對住對不住的,不過是時勢使然。等到日後天下太平了,我們再成親也是一樣的。”
李玄都鄭重應了一聲:“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秦素靠在李玄都的身上,不再說話。
兩人相互依偎着,靜靜享受着這難得的靜謐時光。
一時間只有雪橇在雪地上行駛的聲音。
過了許久,秦素睜開眼睛,忽然問道:“紫府,你在想什麼?”
李玄都道:“我在想啊,天下太平之後,我該做點什麼呢?”
秦素提議道:“不如跟我一起寫話本吧。”
李玄都笑着點頭道:“是個好主意。”
走了一段之後,兩人下來雪橇,都說老馬識途,任由那匹訓練有素且經驗豐富的老馬拉着雪橇自己回去。
兩人御風而起,去了一座縣城。
時值年關,縣城中很是熱鬧,人來人往,都是買賣東西購置年貨的。
秦素拉着李玄都一個攤子一個攤子地逛過去,破天荒地跟李玄都說起了什麼妝容首飾,她過去不喜歡這些,只是沒有合適的人選罷了,現在卻是不一樣了。
李玄都沒有露出絲毫不耐之色,耐心聽着,又陪着她一一看去。
逛了小半天的功夫,李玄都看她挑挑撿撿,卻又不買,不由問道:“沒有合你心意的?這也正常,畢竟不是帝京城或者金陵府,比起我們上次去的‘山市’也差遠了。”
“你還記得‘山市’?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秦素白了他一眼,“精髓其實在於一個‘逛’字,未必就是要買的。”
李玄都啞然。
兩人兜兜轉轉大半天,秦素最終只買了一盒胭脂。
此時已經天色不早,兩人又御風返回了大荒北宮,然後李玄都帶着秦素登上了白龍樓船。
樓船的二樓中除了書房、靜室之中,還有一間女子臥房,其中有妝臺鏡子,想來應該是當年李卿雲的居室。也許師父年輕時,也曾與師母乘着此船遊歷各處。
秦素坐在妝臺前,打開今天買的胭脂,然後對着鏡子,動作輕柔仔細地將胭脂抹過臉頰。
李玄都就站在秦素身後,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安靜地看着鏡中的秦素。
雖然只是尋常胭脂,但秦素底子好,與素面朝天又是截然不同的風情。
今天秦素興致頗濃,在塗抹胭脂的時候,與李玄都說起了帝京城的胭脂,然後又從胭脂談到了各種衣料。
聽到最後,李玄都終於聽明白了,秦素說的是他們的新衣,成親時的新衣。
在成婚之前,新娘子都要提前試嫁衣的,前些日子,白繡裳便提起了此事,雖然秦素因爲害羞的緣故,沒有多問,但卻上了心,此時見到李玄都,終於是忍不住提了起來。
只是李玄都還真不太懂這些,只能隨聲附和。
好在秦素沒有讓他發表意見的意思,只是單純地把他當作一個聽衆,似乎是要把這麼多天積攢下來的想法,一口氣都說出來。
李玄都只管點頭就是。
不多時後,秦素將胭脂塗抹均勻,仰起頭來,望向李玄都問道:“玄哥哥,好看嗎?”
李玄都低下頭,定定地望着她,輕聲道:“好看。”
秦素翹起一根手指,用指尖和指肚輕輕抹過兩頰,刮下點點嫣紅,又問道:“哪裡好看?”
李玄都沒有回答。
秦素低下頭去,望向鏡中的自己,故意嘆息一聲:“沒誠意。”
李玄都扳過秦素的身子,讓她面對着自己,然後用雙手托住她的臉頰:“哪裡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