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帝京城。
一隊騎兵來到齊州會館的大門外,這些騎兵當然不是來緝拿李玄都的,也沒那個本事,而是儀仗性質,護送一輛馬車,恭請李玄都入宮赴宴,爲首之人還是樓心卿這個老熟人。
金帳有怯薛軍拱衛王庭,大魏朝廷則有三大營,包括五軍營﹑三千營和神機營,總人數約爲十七萬。
五軍營分爲中軍、左﹑右掖和左﹑右哨。軍士除來自帝京衛軍外,又調西京留守司及齊州﹑中州﹑晉州三都司衛所馬步官軍輪番到帝京宿衛和操練,稱爲班軍。隸屬五軍營的還有掌隨駕馬隊官軍的十二營,掌操練上直叉刀手及京衛步隊官軍的圍子手營,以及幼官舍人殫忠﹑效義諸營。
三千營以三千鐵騎爲骨幹,實際人數不止三千,全部爲騎兵。分五司,分掌皇帝的旗 ﹑輿服﹑兵仗金鼓、御用寶物等。
神機營,因精通火器,立營肄習而名,其下亦分中軍、左﹑右掖、左﹑右哨。中軍分設四司,掖﹑哨各分設三司,掌銃﹑炮等項火器。隸屬該營的還有五千營,掌操演火器及隨駕護衛馬隊官軍。
三大營各設提督內臣﹑武臣﹑掌號頭官統領。各軍﹑各司分設坐營官﹑把總﹑坐司官﹑監槍內臣﹑把司﹑把牌不一。後又命武臣一人總理三大營營政。
平常時候,五軍營練習營陣,三千營練習巡哨,神機營練習火器。當皇帝親征時,三大營環守於皇帝大營,一般是神機營居外,騎兵居中,步兵居內。
世宗年間,三千營改名神樞營,其三營司哨掖等名及諸內臣俱裁革,而以大將一員統帥,稱總督京營戎政,以文臣一員輔佐,稱協理京營戎政。其下設副參等官。普通甲士悉歸五軍營,而寶纛令旗等項則仍神樞營。及至謝雉掌權,三大營增設監視內臣﹐營務盡領於中官。
此時這隊騎兵便是出自神樞營,比起遼東鐵騎,這些平日裡負責掌管皇帝儀仗並且充當親衛的神樞營,盔帽上綴着紅翎,身披繡金大氅,腰佩斬馬長刀,更顯雄壯威武,護送着馬車往宮城方向行去。
清平先生要入宮的消息早已傳開,一時間大半個帝京城都在關注此事。許多人早早等候在街道兩旁,只求一睹那位名震天下的清平先生的真容,想要見識下,到底是何許人也,能在數年時間中一步登天,成爲攪動天下風雲大勢的大人物。
也有人還記得當年的帝京之變,以及那位曾經在帝京城中曇花一現的紫府劍仙,不免感慨萬千,重彈東山再起或是莫欺少年窮的老調。
當神樞營的煌煌儀仗臨近宮城的時候,路旁忽然有一名儒生打扮的年輕男子衝出,當街攔路,大聲喝道:“遼東逆賊,大逆不道……”
只是不等這位儒生把話說完,負責護衛的神樞營將領已經一騎出陣,手中鐵槍前指,一提繮繩,開始緩緩衝鋒。
馬蹄踩踏在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鐵騎越來越快,當真是勢若雷霆一般, 儒生不敢正面抵擋,在千鈞一髮之際以一個來驢打滾的姿態堪堪躲過,狼狽不堪。
這名修爲不俗的鐵騎統領勒繮停馬,以手中鐵槍指向這名儒生,喝道:“太后娘娘旨意,貴客駕臨,任何人不得阻撓衝撞,違者嚴懲不貸!”
此言一出,原本還蠢蠢欲動幾名儒生立時不敢再多言半句,只能拉起同伴,灰溜溜地退出圍觀人羣。
他們原本想着,這裡是天子腳下,就算是這位威名赫赫的清平先生,也不敢過於放肆行事,他們便想趁着這個機會邀得直名,就如官員騙廷杖,無論打得死還是打不死,都能“一戰成名”。
所謂“廷杖”,就是公開用板子打大臣的屁股,由內廷宦官監督。如果監刑官腳尖張開呈“外八字”,就意味着“用心打”,那麼受杖者只是皮肉傷,看着嚇人。如果監刑官腳尖閉合站立,呈“內八字”,就意味着“着實打”,那麼受杖者必死無疑。
可就算如此,還有人要騙廷杖,是因爲文人大臣重視聲名,各個希望流芳百世,可是能在煌煌史冊中留下名字的人太少太少,能建功立業流芳百世的機會也是千載難尋,而廷杖就是一條捷徑。付出一點肉體疼痛的代價,被皇帝打一頓板子,史書留名,千古傳頌,世人敬仰,既積攢了美名和資歷,又給子孫添彩,給祖先爭光,只要打不死,立刻就是名人,這買賣只賺不賠,因此很多人會去騙廷杖。
一般而言,就是揪住皇帝的過錯,上疏直諫,甚至爲了反對而反對,這種行爲叫“賣直”,就是故意顯示自己是個正直敢反對皇帝的人,也可稱之爲沽名釣譽。
這些書生也是類似心態,並非是儒門從背後指使,而是爲了一己私心,想要從李玄都身上做文章,事後得一個不畏強權、爲民請命、心懷天下的清名,那便是大賺特賺。
從始至終,被鐵騎重重護衛着的馬車都對此無動於衷,沒有半分動靜。
馬隊緩緩進入宮城。
除了馬蹄聲和車軸聲,再無其他聲音。
好些旁觀者們不由自主屏住氣息,直到馬隊愈行愈遠,馬蹄聲漸不可聞,衆人才如釋重負,最終慢慢散去。
直到此時,緩緩行來了兩人,一男一女。
女子身着宮裝,外罩無領無袖的對襟式半長石青色比甲,內着素白衣裙,雖然上有紋飾,但並不明顯,只是在裙襬處繡以花邊,作爲壓腳。裙幅六幅,寓意“裙拖六幅湘江水”,腰間細褶數十,行動輒如水紋,每褶各用一色,輕描淡繪,色彩非常淡雅,風動色如月華,故而得名“月華裙”。
男子則是一身玄黑鶴氅,寬袍大袖,遠不如女子服飾那般華麗。
兩人緩步慢行,女子問道:“秦大小姐怎麼不一起赴宴?”
男子回答道:“秦大小姐另有要事在身,無法脫身。”
兩人正是李玄都和樓心卿。
按照道理來說,兩人應該一同乘坐馬車在神樞營的護衛下進入宮城,可被李玄都拒絕,結果就是樓心卿陪同李玄都一起步行往宮城走去。
李玄都望向遙遙在望的大魏門,問道:“可有陣法護衛宮城?”
樓心卿一驚,隨即回答道:“這……我並非皇室中人,並不十分清楚。”
李玄都沒有深問,繼續往前行去。
帝京廢除坊市制度之後,分爲皇城、內城、外城,以中軸線爲界,呈對稱之勢。
皇城正門是爲承天門,寓“承天啓運,受命於天”之意,出承天門之後是一三面環牆的巨大白玉廣場,廣場最南端又有一門,此門又稱“皇城第一門”,是爲國門象徵,剛好處在這條中軸線上,此門等閒人不可經過,唯有國之大典時,皇帝鑾駕會從此門經過,至於皇后,也只有大婚時才能從此門進入皇城。
大魏門作爲“國門”,氣勢恢宏,南向五檻正中三闕,單檐歇山,飛檐重脊玄色瓦頂,門兩側左右有石獅、下馬碑各一,門前即是御路,御路左爲“天街”,形似棋盤。
平常時候,正門並不開啓,只能從兩旁側門初入。
兩人止步門前,李玄都仰頭望去,是一副儒門高人親筆題寫的門聯,上聯是:“日月光天德”,下聯是“山河壯帝居”,十分應景。
“我之所以不乘坐馬車,而是徒步走入宮城,是想故地重遊。”李玄都忽然說道,“當年我們便是從此門攻入皇城,前任青鸞衛左都督就是戰死於承天門外,先是被天良斬斷了一條手臂,又被十餘位先天境高手聯手圍攻致死,全身骨骼盡碎,幾如爛泥一般,我至今記憶猶新。”
樓心卿道:“這纔有了後來的‘大奔雷手’丁策上位,可就是丁策,也死在了清平先生的手中。”
李玄都笑了一聲,引用了一句太祖皇帝的詩:“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
樓心卿只覺得背後一寒,沒有說話。
只要穿過大魏門的側門,便正式進入了宮城。
此時門前有衆多禁軍侍衛,如果兩人在神樞營的護衛下乘坐馬車進入宮城,自然是一路暢通無阻。可兩人徒步進宮,那就不一樣了,直接被禁軍攔下。
樓心卿眉頭微皺,正要開口,就見一名紅衣宦官疾步走來。
禁軍士兵都認得這位大宦官,正是御馬監的掌印大太監馬公公,若論權勢地位,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楊公公和司禮監首席秉筆柳公公,如果說前兩位公公對應文官,那麼這位馬公公便是對應武官,手掌兵權。
所有禁軍士兵都是心中一凜。
然後就聽這位馬公公沉聲道:“恭迎清平先生。”
清平先生?
這些禁軍士兵既驚且懼,不必馬公公吩咐,已經很有眼色地向兩旁退開,低眉斂目。
李玄都“嗯”了一聲,繼續前行,穿過略顯昏暗的門洞,進入皇城。
承天門出現在李玄都的視野之中。
李玄都輕聲自語道:“終於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