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離開之後,谷玉笙走了進來,在謝雉旁邊坐下。
謝雉閉目養神,沒有說話。
谷玉笙微笑道:“大姐何必和孩子置氣。”
“孩子,他還算是孩子嗎?”謝雉仍是閉着雙眼道,“他若不是我的兒子,我哪裡會動氣。”
谷玉笙知道母子之間的事情,外人也不好過多相勸,轉而說道:“東海那邊有消息了。”
謝雉睜開雙眼,問道:“怎麼說?”
谷玉笙壓低了聲音:“只有‘且安心’三字。”
謝雉的臉色不再灰暗,甚至還有了幾分淡淡笑意:“靠山石,靠山石,還是老靠山石靠得穩當。”
谷玉笙隨之笑道:“這是自然。”
謝雉站起身來,緩緩踱步。
雖然謝雉沒有說話,但谷玉笙心知肚明。
不能繼續坐以待斃了,李玄都就像一把高懸頭頂的利劍,什麼時候落下,她們說了不算,李玄都說了纔算。
這種性命懸於一線的感覺,非常不好,要主動出擊,才能死中求活。
可到底該怎麼主動出擊,卻是個難題。
過了片刻,謝雉停下腳步,喃喃道:“先發制人,後發則制於人,天寶二年便是如此。”
谷玉笙道:“可是沒有第二個地師了。或者說,的確有第二個地師,卻不站在我們這邊了。”
謝雉伸手按住眉頭,苦惱道:“這也是我苦惱所在。”
谷玉笙猶豫了一下,試探問道:“澹臺雲怎麼樣?”
謝雉不置可否。
谷玉笙也不再多言。
姐妹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謝雉問道:“儒門到底是什麼態度?”
谷玉笙言簡意賅道:“明面上聯手結盟,實則作壁上觀,做黃雀,做漁翁。”
謝雉冷笑一聲:“便宜佔盡,好心思。”
谷玉笙問道:“我們該怎麼辦?”
謝雉嘆了口氣:“等三妹的消息吧。”
……
秦素沒有與李玄都一起去玉盈觀,她另有要事在身。
很早之前,李玄都就曾經說過,他要讓秦素做自己的左膀右臂,當時秦素只當李玄都是隨口一說,卻不曾想,李玄都果真這麼做了。
如此一來,有利有弊,好處是秦素的地位不斷拔升,變得越來越重要,開始逐漸擺脫秦清和李玄都的陰影,哪怕不依靠父親丈夫,她如今也是舉足輕重。壞處則是秦素變得越來越忙,再難有少年時的閒暇愜意。
如今太平客棧改制,自然產生了許多繁雜事務,比如許多人員的調動和事務交接等等。雖說有十二位主事人,但各有職司,掌櫃的寧憶、慕容畫,雜役的上官莞、陸雁冰被李玄都委以重任,無法抽身。賬房的陸夫人和李如是在劍秀山,跑堂的李非煙和石無月根本沒有進京,廚子的姚湘憐更不用說,還在玉盈觀做道姑,還要李玄都親自登門。數來數去,這些雜事就落在了秦素的身上。雖然事情可以由各級夥計去做,但決斷還是要秦素來下。
秦素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不假,可天底下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有經驗的,再加上秦素從小跟在秦清旁邊,看他處理各種事務,也算是耳濡目染,可以照貓畫虎。
除此之外,與遼東的聯繫,也是秦素負責。畢竟秦素是秦家大小姐,本就是遼東的一員,什麼叫先天優勢?同樣一件事,別人想見秦清面談,且不說秦清是否同意,無論身份多高,哪怕是李玄都,如果遇到了秦清閉關或是外出,也只能等着。可秦素就不一樣了,多數時候都是秦清遷就女兒,而不是女兒遷就父親,所以此事還真就非她不可。
至於什麼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對於秦素也不存在。雖然她要嫁人了,但秦清只有她一個女兒,以秦清的長生境修爲和白繡裳的天人造化境修爲,也不大可能再有一兒半女,所以秦素如何也不能算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秦清甚至專門在遼東給新人也置辦了新房,態度非常明確,自然沒誰敢爲難她的。
如此種種原因,秦素就只好能者多勞了。
說到婚事,其實無論李家,還是秦家,都已經默認了李玄都和秦素不太可能留下子嗣,畢竟境界修爲擺在那裡,修爲越高,越難生育。李道虛、張靜修、徐無鬼、宋政、澹臺雲等人都是明證。
真想要生下子嗣,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趁着境界修爲還低的時候儘早成婚生子,一個是夫妻兩人中有一個完全沒有修爲或者修爲低微之人,當年秦清就是很早成婚,秦素的母親也沒有修爲在身,饒是如此,秦清也只有一個女兒。
總而言之,天人境界和歸真境界還能看運氣,差不多是考進士的運氣,運氣差的,任你是名留青史的才子大儒,也要名落孫山,運氣好的,能一門六進士。
至於長生境,已得長生,無須延續血脈香火,想要子嗣,就是求老天開恩了。多數情況下,義子義女纔是正道。比如徐無鬼收上官莞爲義女,張靜修過繼張鸞山到自己膝下,還有李道虛收李元嬰、李玄都、李太一三位義子等等。
對於李玄都和秦素來說,難免有些遺憾,不過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七八,總不能事事都稱心如意。
其實這也體現了天道至公,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而不像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
如果長生之人能生兒育女,不能說子女生下來就飛天遁地,也必然資質超羣,常人不能相比,又有父母庇護指點,想要躋身長生境界談不上水到渠成,也是省卻許多工夫。
久而久之,說不定就會出現長生家族,有人飛昇天仙,有人地仙渡劫,還有人成就神仙,凝聚神國,坐鎮人間,看護家族。這些長生之人同根同源,互幫互助,就算其他人僥倖成就長生境界,也敵不過他們羣起而攻之,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跪下當狗,要麼身死道消。
最終,形成一道涇渭分明的壁壘,造就出真正的人上之人,天上之人,還有其他人的出路嗎?
自然是沒有的。
所以天道不允許這樣。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天地對萬物一視同仁。既然得了長生,便不能延續血脈。若要延續血脈,便不得長生。這與長生之人百年一劫,不死之藥多有缺陷是一般道理。哪怕是巫陽等人煉製成功的長生不死之藥,雖然看似沒有缺陷,但耗費的時間已經足以讓人間滄海桑田,便是最大的缺陷。
有得就有失,有餘補不足,這便是天道。
至於人道,卻是天道的對立面,似乎生來就是爲了與天道做對。
天道至公卻無情,人道至私卻有情。
天道至公也不公,人道至私也無私。
對於天道而言,盛衰興亡、分合生死,都是定數,至於死了多少人,不重要。可人道不這麼看,於是自古以來,豪傑英雄之輩層出不窮,以天下爲己任,救萬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篤信人定勝天,總想要與老天爺掰一掰手腕,在亂世中求一個太平出來,私也無私。
至於如何人定勝天,天道非人,天意更類似於看不見摸不着的民心民意,不可能直接顯化降世,更不可能直接降下洪水淹沒世間。興也好,亡也罷,說到底還是要借人之手行事,這就給了人定勝天的可能。
李玄都所求,便是能夠勝天一次。
……
秦素此時正在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樓心卿。
兩人並肩走在齊州會館之中,沿着一條石徑緩步慢行。
樓心卿感慨道:“世間男子,無不想建功立業。正所謂大丈夫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清平先生之功業可謂多矣。整合道門,玉虛鬥劍,挫敗地師陰謀,斬殺宋政,使江湖不再起腥風血雨,功德無量。”
秦素謙虛道:“過譽了。”
樓心卿繼續說道:“師姐對於清平先生,是極爲佩服的。對於當年的那個誤會,也是深懷歉意,一直想要與清平先生解開這個誤會,所以才讓我去終南山見了清平先生一面,這件事秦大小姐應該是知道的。而我先前在終南山與清平先生所說的那些話,國師之位、大真人名號,包括令尊的遼王封號,也仍是作數的。”
秦素微微一笑:“封官許願。”
“秦大小姐言重了。”樓心卿微微欠了下身子,“只是師姐的誠意罷了。”
秦素道:“好大的誠意。”
樓心卿好似沒有聽出秦素的譏諷之意,接着說道:“我現在還是稱呼‘秦大小姐’,可過不了多久,就要改口爲‘秦夫人’了,稱呼一變,意思也大不相同。過去時候,秦大小姐只是秦家的女兒。未來時候,秦夫人就是李家的兒媳了。”
秦素停下腳步,伸手扶了下頭上的香冠,問道:“樓姑娘要拿老爺子壓我?或是拿老爺子來壓紫府?”
“不敢。”樓心卿也隨之停下腳步,不卑不亢道,“一筆寫不出兩個‘李’字,不管怎麼說,大劍仙和清平先生終究是父子。”
秦素沒有反駁,只是說道:“家有諍子,不敗其家。國有諍臣,不亡其國。”
樓心卿道:“一家之中,當家主母主持中饋,秦大小姐成爲秦夫人後便當着此職,理應調和陰陽,使得父子和睦,而不是火上澆油,推波助瀾。”
秦素沉默了片刻,說道:“這些話,我會轉告紫府的。”
樓心卿行禮道:“有勞秦大小姐。也請秦大小姐再轉告清平先生,若是清平先生有空,我家師姐想要親自與清平先生面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