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夫和方士的戰鬥,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武夫能否近身。若能近身,方士陷入絕境,若不能近身,武夫就會被方士玩弄於鼓掌之間。
巫咸與澹臺雲的交手便是如此,澹臺雲第一次近身成功,一拳打散了巫咸的法天象地,第二次未能近身,被巫咸強行放逐。
其實到了長生境之後,勝負的關鍵不在於修爲如何,而在於身外之物的助力和臨場應變的機謀,所以雙方交手,誰也不敢說自己穩勝,最多就是勝算更大一些。
至於巫咸爲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放逐澹臺雲來爭取幾個時辰的時間,又爲何要如同他人一般入睡,自然有她的道理。
另一邊,李玄都則是陷入了一個悠長悠長的夢境之中。
呂祖爲了點化盧生,讓盧生在黃粱一夢中經歷人生百年。
五魔教主通過弄假爲真的手段拉長了“鏡中花”開啓的時間,“鏡中花”畢竟是死物,沒有意識,時間長短並沒有多大影響,可李玄都並非死物,想要讓一位長生地仙的思緒念頭近乎於靜止不動,對於只有半數修爲的五魔教主來說,實在太過強人所難,所以他還是效仿呂祖的手段,讓李玄都在夢中度過一個時辰時間。
迷迷糊糊之間,朦朦朧朧之間,似睡似醒之間,李玄都隱隱約約聽到好大的雷聲、風聲、雨聲。
雖說雨聲好入眠,但李玄都還是在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噼裡啪啦”的雨聲中、呼嘯不絕於耳的風聲中,從一場好睡中緩緩醒來。
他此時躺在一張拔步牀上,所謂拔步牀,又叫八步牀,乍一看類似於一座四四方方小屋子,可以三面掛帳,只留一面進出,十分封閉,與北方的炕截然不同。
拔步牀一般可以容納兩人,此時李玄都就躺在靠裡的位置,一個女子坐在靠外的半邊,依靠着牀架,就着牀邊的蠟燭,單手持一卷書,正自看得入神。
這顯然是一間臥房,所以沒有書架、書案等物事,也沒有待客的桌椅,反而有配套的梳妝檯和黑檀木雕花的格子櫃,以及一張小圓桌和兩個繡墩,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再有就是用屏風隔開的小間,供起夜之用。屏風上沒有山水草木,也沒有詩家名篇,反而是繪有一幅“春意盎然”的長卷,此畫大有來頭,乃是前朝大家的《春宵秘戲圖》,雖然只是臨摹,但也可見臨摹之人的深厚功力。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防火的緣故。傳說火神娘娘是未經人事的女子,見得春冊,自然是臉紅耳赤,嬌羞而逃,這火便燒不起來了。
再看牀前女子,雲鬢高挽,顯然已經不是姑娘家,而是已婚婦人,身上只穿了中衣,頗爲寬鬆,隱約可見幾分春光,畢竟此時的屋中只有兩人,再無他人,自然隨意。
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秦素。
瞧這架勢,卻是兩人成婚多年,已經是老夫老妻了。
聽到李玄都動靜,秦素放下手中書卷,轉頭望着他:“紫府,你醒了。”
李玄都低低“嗯”了一聲,問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伸手整理了下自己的中衣,起身道:“你這次真是一場好睡,早年的時候,你可從來不會這麼放縱自己。不過話又說回來,如今天下太平了,也該好好歇一歇了。正所謂‘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
李玄都坐起身來,掀起薄被,自然不是穿着“陰陽仙衣”入睡,同樣是一身中衣。再看這臥房的佈置,談不上公候府邸,只能說是一般富貴人家的水平。畢竟真正的大戶人家安歇時,都會有丫鬟在外間值夜,隨時聽候吩咐,所謂的暖牀丫鬟也不是戲說,這間不大的臥房可裝不下這麼多丫鬟。
就在李玄都愣神的這會工夫,秦素已經穿好外衣,畢竟不是大禮服,只是家居常服,倒是不必旁人從伺候搭手。
李玄都從牀上起身,就穿着一身中衣,推開一扇窗,外面的大風立時裹挾着濃重的溼氣吹了進來。窗外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有池塘竹林,還有假山,倒是頗有意趣。
秦素正坐在妝臺前慢慢梳頭,被這大風一吹,髮絲凌亂,不由嗔道:“紫府,你幹嘛呢?”
有詩云:“夢裡不知身是客。”人在夢中,不管如何光怪陸離,總是難以意識到自己身在夢中,不管如何不可思議,也覺得理所當然。
李玄都此時也是如此,喃喃道:“天下太平,誰是皇帝?”
“你這是一覺睡糊塗了不成?”秦素失笑道,“你說這話,是責怪爹爹沒給我一個公主名號?還是想做一回駙馬?”
李玄都聽到這話, 突然“記”起了許多事情。
如今已經是大幽應龍十年,新朝初定,天下太平,道門一統。
當年秦清率領大軍入關,橫掃天下,從遼王變成了新朝皇帝,立國大幽。李玄都也成功整合道門,成爲居於三十六位真人之首的道門大掌教。
大幽應龍元年,李玄都迎娶秦素,江湖中不再稱其爲“秦大小姐”,而是紛紛改口“秦夫人”,“清平先生”也漸漸少有人提及,取而代之的是“大掌教”、“掌教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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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李玄都身份不俗,乃是道門之主,分量不遜於人間帝王,自然不能再去做什麼駙馬,於是秦清乾脆不給秦素公主名號,直接不提此事,所以秦素纔有如此一說。
此時李玄都和秦素並未居住在終南山的萬壽重陽宮,而是隱居於劍秀山的忘劍峰上,畢竟道門不是朝廷,各宗有宗主,沒那麼多大事要李玄都處理,他也樂得清閒,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居住在忘劍峰上。
至於太平客棧和清平會,被李玄都合併爲清平宗,由裴玉擔任宗主。
在大幽三年的時候,秦素生下了一個女兒,按照李家的輩分“謹道如法,長有天命”,是“法”字輩,只是李玄都自己都沒有按照輩分範字取名,更不會非要按照範字給女兒取名,而是取名爲李若煙。按照道理來說,晚輩取名應該避諱長輩的名字,李玄都沒有想在取名一事上別出心裁,是李非煙主動取了這個名字,因爲她膝下無子女的緣故,對待這個小孫女視若己出,哪怕被石無月取笑是兩個煙煙,李非煙也不在意。
如今李若煙已經七歲,因爲還未成人,所以沒有取字,只取了一個小名“曉白”,這個小名倒是寓意頗多,孃親秦素表字“白絹”,外祖父秦清表字“月白”,外祖母白繡裳姓白,至於李玄都,硬要說的話,可以是懷念張白月。
總之,一家人都很滿意這個小名。
李玄都問道:“曉白呢?”
秦素道:“被她的好師兄帶着下山去了,應該快回來了。”
李玄都點點頭,又問道:“今天有什麼安排?”
坐在妝臺前的秦素轉過頭來,眨了眨眼:“大事沒有,雜事卻是許多,興許要忙上一整天。”
秦素故意咬重了“一整天”三個字。
李玄都皺了下眉頭,只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可具體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來。
便在這時,房外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爹爹,爹爹。”
秦素臉上頓時露出無奈的笑容:“難怪都說女兒與爹爹親。”
李玄都心中生出陌生的感覺,嘴上卻應了一句。
然後就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推門闖了進來,臉型十分肖似秦素,不過眉眼卻更像李玄都。
小丫頭張開雙手,向李玄都跑來。
李玄都順勢將她抱起,視線剛好對上女兒的雙眼。
這一刻,不知是不是李玄都的錯覺,他在恍惚之間竟看到女兒的雙眼中閃爍着詭異的光。
小丫頭雙手環住李玄都的脖子,趴在他的耳邊,輕輕吐出一個低沉晦澀的音節。
李玄都心神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