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樓船,高大巍峨,這是李道虛的座船,也是一件半仙物,上可御虛凌空,行於九霄之上,下可沉行海底,水不浸入。中可行於水上,風雨不興。
有此船在,清微宗的船隊便無懼海上風暴,前往鳳鱗州。
這是秦素第一次登上白龍樓船,只覺得滿目新奇。李非煙並非首次登船,不過上次登船的時候,這艘船的主人還不是李道虛,而是她的父親,可以說是闊別已久了。
不說甲板以下的位置,只說位於甲板之上的船樓,最頂層是李道虛的書房,最底層是客廳,二樓是一個小廳,較之一樓視野更爲開闊。
李道虛登船之後,便直接來到二樓。
雖說是小廳,但還是客廳的佈局。靠着北牆是一張紫檀木茶几,兩旁各擺着一把紫檀木圈椅,東西兩向卻一溜各擺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椅後牆壁開窗,通透敞亮。
李道虛往正中左邊的主位上一坐,說道:“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原本正要坐在右邊上首椅子上的李非煙隨之停下動作,站在原地。
然後就聽李道虛繼續說道:“今天我們不談天下事,也不談國事,只談家事。”
秦素心中一緊,終於知道這位未來公爹的可怕之處,當真是洞徹人心。
“若煙。”李道虛一指正中右邊的主位,“都是自家人,說的是自家事,你就坐這裡吧。”
“若煙”就是李非煙的表字,源自“若煙非煙,若雲非雲,鬱郁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雲”一句。因爲她的名和字中都有一個“煙”字,總共兩個“煙”字,所以石無月纔要稱她“煙煙”。
李非煙聽得李道虛如此說,便在正中右邊的主位上坐下了,剛好與李道虛一左一右,又以左爲尊。
秦素便順勢在左邊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斟酌了一下,開口道:“時至今日,家事和天下事已經難分彼此,竊以爲談家事也避不開談天下事。”
李非煙沒有說話,有些不合時宜的怔然出神。
李道虛不以爲忤,淡淡道:“圖難於其易,爲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爲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
秦素靜待下文。
李道虛繼續說道:“這段話出自道祖五千言的第六十三章,意思是處理問題要從容易的地方入手,實現遠大要從細微的地方入手。天下的難事,一定從簡單容易的地方做起,天下大事,一定從細微的地方開始。因此,有道的聖人始終不貪圖大貢獻,所以才能做成大事。那些輕易做出承諾的,必然很少能夠兌現諾言,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勢必遭受很多困難。因此,聖人總是看重困難,所以沒有困難。”
秦素還是有些不明白李道虛爲何要這麼說。
李道虛道:“我是欣賞秦清的,他明白‘圖難於其易,爲大於其細’的道理,從小處做起,由易而難,循序漸進地經營遼東,終成今日大勢。可徐無鬼和紫府二人,卻很少沉下心做這些小事,他們總是着眼於大事,希望畢其功於一役。聖人終不爲大故能成其大,他們二人一味求大,註定做不了聖人。”
秦素一時間不知道該替父親秦清表示謙虛,還是該站在未來夫君李玄都的立場上接受長輩的批評。
好在李非煙終於回神,替秦素解了圍,說道:“師兄,紫府只是個尋常人,可從沒有想過做什麼聖人。”
自從李道虛和李卿雲成婚後,李非煙便理所當然地稱呼李道虛爲姐夫,不過在李卿雲身故之後,李非要便又改回了以前的“師兄”稱呼。
李道虛道:“在‘爲大於其細’這一點上,紫府做得不好,可在守諾這一點上,紫府卻有過人之處。輕諾必寡信,重諾則多信。如今清平先生的大名,可謂是無人不知,更爲難得的是,人人都相信清平先生的信譽,只要是他許下的承諾,便如真金白銀一般,於是各方豪傑紛紛倒戈歸附,他這位道門未來大掌教,當真是名副其實。”
秦素有些尷尬,不得不解釋道:“所謂‘道門未來大掌教’的說法,其實是有些人爲逢迎、捧殺紫府故意所說,紫府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都從未自稱是道門的未來大掌教……”
“可他在心底其實也是這麼認爲的。”李道虛打斷了秦素。
秦素一窒,無言以對。
雖然李玄都沒有如此自稱,但也從不扭扭捏捏、遮遮掩掩,反而是有些當仁不讓的想法。除去李道虛、秦清這些長輩,李玄都並不認爲其他同輩人比自己更有資格出任道門大掌教,正如他當初認爲沒有人比他更能配得上秦素。
雖然紫府劍仙變成了清平先生,不再意氣用事,也收斂了鋒芒,可收斂鋒芒不等同沒有鋒芒,李玄都的心氣還在,這也是他當初大膽追求秦素的原因,哪怕他在清微宗失勢,又經歷了跌境還未恢復修爲,可他從不覺得自己配不上秦清的掌上明珠。事實也果真如此,如今人人都說秦大小姐有識人之明,早早就看出了還未躍過龍門的李玄都是一條金鯉,卻從未有人說過秦大小姐看走了眼,所託非良人。
李玄都表面上看似謙恭有禮,實則內裡自有傲骨,他就是如此性格,李道虛作爲師父兼養父,自然十分了解這個弟子兼養子,故而一語中的且一針見血。秦素不願也不敢當面欺瞞李道虛,只能是默認。
李道虛笑了笑:“這便是當仁不讓。聖人曰:‘當仁,不讓於師。’”
秦素站起身來:“紫府絕無此意。”
李非煙的氣息也爲之一凝。
李道虛擡手下壓,示意秦素坐下,語氣仍舊溫和地說道:“弟子不必不如師,有此意也好,無此意也罷,都沒什麼錯處。”
秦素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仍舊把握不住李道虛的心思,下意識地望向李非煙。
可李非煙也只能微微搖頭,這麼多年以來,她就從未看透過這位師兄。
李道虛道:“今天說的是家事,師徒如父子,宗門如家族。過去十餘年中,清微宗這個大家族中的種種爭端,皆因一件事,那便是我老了,在世之日不多,而且我不是徐無鬼,沒有再在人間停留百年的想法,一旦離世,便要一位的新的家主。可那些堂主、長老們還沒有老,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在人間繼續停留,自然要爲以後考慮,將現在的權勢延續下去,不至於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能理解他們的想法,所以從不去反對約束。”
“這其中的問題在於,在我的大弟子死後,沒有一個能夠真正服衆之人,直到今日的紫府站了出來。他是能與我這個老朽分庭抗禮之人,關鍵是他還很年輕,甚至他比那些堂主長老們還要年輕,再合適不過。如果我們順利交接過渡,那是最好的局面,可如果我們有了分歧,這就成了一個兩難抉擇。”
“這樣簡單的道理,紫府應該明白,只是不知他想過沒有,爲什麼還有很多人站在我這個在世時日不多的老人這邊,而不是站在他那一邊?這些人就不怕在我百年之後被新主清算嗎?”
秦素臉色一肅,鄭重道:“請師父賜教。”
李道虛道:“很簡單,有些事情牽扯到的不是我一個人的得失,正如你的父親秦清,遼東也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遼東。很多時候,居其位,謀其政,便是我們,也是身不由己。最終結果如何,且看天意罷。”
說完之後,李道虛深深地望着秦素。
這話已經十分露骨直白,秦素不可能聽不明白。
秦素懂了,這是不答之答。李道虛不讓秦素把想要說的話說出口,卻也給出了回答。
至於爲何不讓秦素把話說出口,爲何李道虛的回答又要東扯西繞,道理也很簡單,李玄都提出的問題是真實存在的,大家都知道卻又故意迴避,因爲李玄都此刻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合乎道理又合乎規矩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宗門也好,朝廷也罷,都有一個不成文傳統。那便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可以廣泛議論,重要的大事只是寥寥幾人秘密決定,真正生死攸關的事情則一人獨斷。
就拿李玄都提出這個問題來說,關乎帝京和天下局勢,顯然李玄都是對的,而繼續死保謝雉是錯的。如果在道門大會上提出,三十六位真人在列,衆目睽睽之下,李道虛答是不答?若是答,又該給出一個怎樣的回答和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才能讓天下人滿意?李道虛能在天下人間說什麼一家之得失利害嗎?這就是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廣泛議論便是將事情擺在了大庭廣衆的桌面上,而李道虛說不談天下事只談家事,又只有三人在座,這便是在私底下言談,許多事情可以暢所欲言,沒有太多顧忌。
秦素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承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