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到了中午。
碼頭上有多棚子,裡面做着大鍋菜,還有剛剛出鍋的饅頭和稀粥。古人一日兩餐,到了大晉年間之後,逐漸變爲一日三餐。只是趕上荒年,糧食不足,又逐漸變成了一日兩餐,不過在遼東,因爲糧食供給足夠,所以仍是維持一日三餐。
李玄都指着正在做飯的棚子,問道:“這是管吃嗎?”
“應該是吧?”秦素也有些不確定,別說她不怎麼接觸家族事務,便是秦道遠在此,也未必能回答這個問題。畢竟這不是什麼大事,也許只有這裡的管事才知道。
“過去問問就知道了。”李玄都說道。
秦素說道:“那邊都是些男子,沒有女子,我就不過去了,我在這兒等你。”
正如秦素所說,碼頭上幹體力活的都是男子,她一個女子未免太過顯眼,李玄都自然不會勉強秦素,應了一聲,獨自向前走去。
便在這時,碼頭上響起了鐘聲,正在幹活的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分別向那些棚子涌去,不過並不急迫,沒有搶飯的意思,顯然是管飽管夠,早去晚去差別不大。
不一會兒,已經有人領了飯食:兩個饅頭,一碗粥,一碗青菜。放在尋常百姓眼裡,已經是極豐盛的飯食。畢竟百姓生計艱苦,一年到頭也見不到點油腥,大多數時候只求能夠果腹,談不上滋味之享。
這些領了飯食之人就隨意找個地方坐下,三三兩兩地分佈在碼頭各處。
李玄都還是一身黑色的鶴氅,穿着帶有鞋翹的長靴,與整個碼頭顯得格格不入,周圍之人只當他是哪家的掌櫃東家過來巡視,不敢阻攔,任由他四處走動。
李玄都穿過人羣,雙眼四下巡視着,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吃得很快,不一會兒便將自己的那份吃了個乾淨,正獨自一人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
“這位老丈,吃得太快容易傷身。”李玄都在老人不遠處站定。
那老人擡頭看到李玄都,嚇了一跳,趕忙就要起身行禮,不過被李玄都伸手按住,“老丈不必緊張,我就是隨便聊聊。”
老丈有些警惕,“這位……公子不是本地人?”
“我是齊州人士,內子的孃家在遼東,這次陪着內子回來省親,正好家嶽在此有些產業,便順道四處走走看看。”李玄都也算是實話實說。
老人不再警惕,放鬆下來,“原來公子是大戶人家出身,難怪吃飯還有這麼多講究。”
李玄都道:“這不是講究,而是實話,傷胃。”
老人搖頭道:“沒辦法,習慣了。前些年鬧饑荒,沒糧食吃,四處逃荒,趕上青陽教發糧食招人,就得跟別人搶飯吃,有時候能吃多少全看吃得快慢,吃飽一頓能頂個三四天,稍慢一點就沒得吃了。”
“我看別人可沒有老丈這種習慣。”李玄都故意說道。
老人聽他這樣一說立刻來了精神,“不瞞公子,小老兒也不是遼東人,本來是中州人士,逃荒到了齊州,又趕上青陽教,後來青陽教被官府滅了,小老兒便被大船送到了遼東。也是老天有眼,遇到個趙老爺,還有秦老爺,想要種田的給地給種子,想要做工的給工錢,還包吃住,給了我們這些人一條活路。”
李玄都問道:“趙老爺和秦老爺這麼大方?我可聽說他們還養着好些兵,趙老爺和秦老爺哪來的錢養活這麼多人?”
老丈理所當然道:“種田要交稅,做買賣的也要交稅,這不就有錢了嗎?”
李玄都又問道:“朝廷也收稅,可朝廷還是年年國庫虧空,賑災的錢都沒有,遼東憑什麼這麼有錢?難道遼東的稅很重?”
說到這個,老丈有些興奮起來,“公子是外鄉人,不知道遼東的情況。”
“那就請老丈說說。”李玄都微笑道,心裡覺得有趣,眼前之人明明不是遼東人,可現在儼然是以遼東人自居了。
老丈面有得色,說道:“遼東的稅可比朝廷的稅低多了。小老兒不做買賣,只是個做工的,也不知道商稅多少。不過小老兒有幾個一起從齊州來遼東的同伴,他們比小老兒年輕,合夥開荒去了,小老兒問過他們農稅多少,他們說三十稅二,也就是十五稅一。”
李玄都道:“據我所知,朝廷是三十稅一,遼東這邊是三十稅二,分明是朝廷的稅更低一些,可老丈怎麼說遼東的稅更低?”
“一聽公子這話就知道公子是沒種過田的人。”老人笑起來,“朝廷明面上是三十稅一,可那只是正稅,除了正稅,還有各種雜稅,各種亂七八糟的名目加起來,就是一年的收成全都交上去也不夠。可遼東這邊就不一樣了,說多少就是多少,沒有那些雜稅,可不就比朝廷低了。”
李玄都嘆息一聲,“我明白了,告辭。”
說罷,李玄都轉身離去。
老人望着李玄都的背影,咕噥道:“明白?明白什麼了?”
李玄都悄無聲息地離開這裡,回到了秦素身旁。
秦素問道:“你打聽到什麼了?”
李玄都感慨道:“岳父大人和趙部堂高明啊,我今日領教了。”
“怎麼說?”秦素好奇道。
李玄都道:“如今看來,遼東的藩庫要比朝廷的國庫富裕太多,最起碼遼東沒有饑荒,還能借錢給百姓開荒種地,更能養起二十萬大軍。反觀朝廷,賑災的錢沒有,養兵的錢也沒有。這就有意思了,遼東的土地、人口不足朝廷的四分之一,也不是江南等富庶之地,怎麼就能收這麼多的稅,還沒有百姓叫苦?朝廷佔據了那麼大的地盤,那麼多的人口,各種巧立名目,各種苛捐雜稅,收稅收得天怒人怨,逼得百姓不得不棄耕逃亡,可到頭來收到手裡的稅還不如遼東的多?你想想這是什麼道理?”
秦素立時明白了,“這些稅都被中間的人層層貪了。”
李玄都道:“一個遼餉,不過二百萬兩銀子,屬實不多,可攤派到百姓頭上的時候,就逼得百姓逃亡,這是被增加了多少倍?說句不好聽的話,朝廷能拿到手一百萬兩銀子,底下的百姓就要繳納一千萬兩銀子,剩下的九百萬兩銀子都被那些貪官污吏們分走了。可偏偏朝廷還沒有替換的能力,因爲這些官吏以及他們背後的士紳,就是大魏朝廷的根基所在,沒了他們,朝廷也就不存在了,這便是張相新政失敗的原因。”
秦素咋舌道:“遼東這邊呢?”
李玄都道:“朝廷收一百萬兩銀子,到手一百萬兩銀子,百姓繳納一千萬兩銀子。遼東收兩百萬兩銀子,到手兩百萬兩銀子,百姓繳納兩百萬兩銀子。結果就是遼東比朝廷有錢,遼東還更得民心。這樣的朝廷,焉能不敗?”
秦素道:“原來這纔是爹爹打壓士紳的用意所在。”
李玄都感慨道:“我現在想明白了,張相的新政註定不可能成功。朝廷要賑災,要用兵,必須加稅。可天災連連,本就歉收,又因戰禍之故,青壯男丁死傷慘重,很多田地要靠老弱婦孺來耕作,收成更是悽慘,只希望着朝廷撥款賑災或者減免賦稅。如此一來,成了個死局,朝廷沒錢,百姓沒錢,士紳們有錢。士紳們挖朝廷的牆角,又拼命壓榨百姓。可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士紳就是朝廷的支柱,想要通過朝廷去對付士紳,只會自尋死路,唯一的出路就是另立門戶。”
“只是如此一來,又有一個問題。”李玄都話鋒一轉,“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只因此時艱難困苦,只有從萬死中覓取一生。既而漸漸好轉了,朝廷穩定了,也就漸漸怠惰了,少數變爲多數,繼而怠惰成風,雖有大力,無法扭轉,並且難以補救。也有的爲功業欲所驅使,黨同伐異,到人才漸見竭蹶、艱於應付的時候,形勢便複雜起來了。就像一張餅,現在能吃到十成,漸漸只有八成,最後只剩下五成、兩成,終是難以維持。我在想,遼東能否擺脫這個規律?”
秦素陷入沉思之中,沒有貿然回答。
李玄都嘆息道:“‘天下蒼生’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是何其難。說廟堂,不是幾個書生坐而論道,打些機鋒,那是純粹的紙上談兵。也不是整日裡這個計那個謀,這些機謀權術解決不了吃飯的問題。這些實實在在的問題,如何改變?如何避免?這纔是根本,故而太上道祖有云:‘治大國如烹小鮮。’”
秦素道:“你有沒有辦法?”
李玄都搖頭道:“沒有好辦法,我們現在都是摸着石頭過河。在這種時候,空有一身長生境界修爲也很難有所作爲,這就好比繡花,不是空有力氣就行的。”
秦素沉默了一會,問道:“還要繼續四處走走看看嗎?”
李玄都心情立時好起來,笑道:“當然要四處走走看看,而且要好好看看,我現在對遼東越來越有興趣了。不管以後如何,現在的遼東讓我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