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動上官莞的髮絲,使其糾纏在上官莞的臉頰上,讓她不得不伸手將其歸於原位。
此時上官莞站在一處高高的望樓上,俯瞰着下方的街道。
帝京城中的許多權貴府邸都喜歡修建這種望樓,可以眺望府外,這源於許多權貴蓄養家丁。在有些時候,城內大亂,每座府邸都是一座堡壘,分出內外,裡面的人固守不出,便可以通過望樓觀察府外的情形。
上官莞腳下的這座望樓屬於玄真大長公主,她如今就在公主府中。
這座公主府位於內城。按照規矩,非官身不得在內城置產,縱然你是富商巨賈,若是不曾捐官,沒有功名在身,就依舊是民籍,只能在外城置產。內城裡的宅邸,除了諸多公候伯的府邸之外,多是戶部安排的官宅,官員們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說白了還是朝廷的,待到告老還鄉,或是從京官變成了地方官,這些宅子便又收歸朝廷。包括諸位王爺的宅邸也是如此,他們的王府當然屬於私產,可王府並不在帝京城中,而他們在帝京城中的住宅其實是掛在宗人府的名下。
不過公主卻是個例外,公主雖然說是嫁人,但並不與公婆同居一府,而是單獨修建公主府居住,駙馬不能隨意見公主,要等公主召見。
當年玄真大長公主還是公主的時候,便被世宗皇帝賜下了公主府邸。穆宗皇帝登基之後,心疼這位年紀輕輕就守寡的妹妹,又下旨爲妹妹擴建公主府,比起晉王、燕王的府邸都要闊氣,有三百餘房間,還有一座有活水的花園,帝京不比多水的江南,這一點便十分難得。
在明空女帝年間,公主們勢大,可以參與朝政,公主府收容門客也是尋常事。不過到了本朝,禮法森嚴,再加上齊王因爲門客之事被世宗皇帝幾番打壓,哪怕玄真大長公主不同於其他公主,也不敢招攬門客,所以偌大的公主府就顯得有些空曠,好些院子都空着,到了晚上便漆黑一片,唯有主院附近還是燈火通明。
李如是離開帝京城之後,上官莞就成了太平客棧在帝京城的主事人,也果然如她所料,青鸞衛並不敢來招惹她。又因爲松竹館之事,她和玄真大長公主的關係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所以她乾脆不再掩飾,開始光明正大地出入玄真大長公主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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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後,玄真大長公主端着一盞燈登上了望樓,輕聲問道:“妹妹還不睡麼?”
上官莞轉過身來,“姐姐不也沒睡嗎?”
這倒不是上官莞和玄真大長公主故意要姐妹相稱,而是從徐無鬼那裡算來,兩人剛好同輩,徐無鬼是穆宗皇帝的叔叔,也是玄真大長公主的叔叔,而上官莞是徐無鬼的養女,算是玄真大長公主的堂妹,兩人也不好用別的稱呼。
玄真大長公主道:“我剛剛得到消息,太后派出了使者,想要與清平先生講和。你覺得此事是否可行?”
上官莞怔了一下,說道:“謝太后一邊在城中鎮壓亂黨,一邊派人找清平先生講和,倒是有些手段。可惜她生在了真傳宗,若是生在了清微宗,坐在清平先生位置上的人說不定就是她了。”
“時也命也。”玄真大長公主嘆道,“各人有各人的運道,大先生何等天縱奇才,還不是……”
上官莞點頭道:“這倒也是。”
玄真大長公主道:“冒昧問上一句,清平先生打算何時進京?”
上官莞道:“姐姐不必如此小心,談不上冒昧與否,這本就是應該告知姐姐的事情,也好讓姐姐心中有底。”
玄真大長公主臉上有了些許笑意,“妹妹能夠理解就好。”
上官莞說道:“我可以明白告訴姐姐,清平先生並沒有給我一個準確的時間,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的具體上京時間。”
玄真大長公主的臉上頓時流露出並不掩飾的失望。
上官莞話鋒一轉,“若是旁人,多半不知道清平先生爲何遲遲不肯上京,可我卻是個例外,可我剛好是個例外。如果不出意料之外,清平先生應該是在等三十六日之期。”
玄真大長公主見多識廣,對於許多秘聞也有耳聞,問道:“我聽說躋身長生境之後會大病一場,難道是因爲這個緣故?”
上官莞搖頭道:“那是長生境的重塑體魄,總共需要四十九日的時間,清平先生早在七月十五中元節的時候就已經躋身長生境界,九月初已經徹底度過四十九日的期限,與我說的三十六日並不是一回事。”
玄真大長公主靜待下文。
上官莞說道:“道門有五仙,五仙中的地仙有五門先天神通。不知是巧合,還是天意如此,清平先生與家師的先天神通都是‘太易法訣’,所以我對於這門神通有所瞭解。”
“‘太易法訣’威力極大,每用一次,威力就大上一倍,全力施爲的情況下,便是大真人府的‘太上三清龍虎大陣’都抵擋不住。可是也有一個極大的弊端,在三十六天內,每用一次,消耗就會大上一分,第一次使用‘太易法訣’只消耗一成氣機,第二次使用‘太易法訣’就要消耗兩成氣機,第三次則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類推,無論是誰,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太易法訣’。”
“八月十五的大真人府一戰,清平先生連用四次‘太易法訣’,強行破開了‘太上三清龍虎大陣’,結果就是三十六天內他無法再用‘太易法訣’。如今的帝京城中臥虎藏龍,又有龍老人坐鎮,清平先生爲了自己的安危考慮,必須等到三十六時間過去,他纔會動身前往帝京。”
玄真大長公主恍然大悟,“從八月十五算起,三十六天後已經是九月下旬。也就是說,清平先生最早要到本月下旬纔會進京,至於更晚,就不好預料了。”
上官莞點頭道:“正是如此。”
玄真大長公主問道:“如今距離下旬還有一旬的時間,妹妹有什麼打算?”
上官莞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反問道:“在回答姐姐的問題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姐姐,不知姐姐能否答我?”
玄真大長公主一怔,隨即回答道:“妹妹但問無妨。”
上官莞緩緩道:“姐姐應該知道清平先生的志向,這也是家師的志向,推翻徐家天下。姐姐是徐家之人,而且與我這個徐家之人不同,姐姐是堂堂公主,爲何還要相助清平先生?僅僅是爲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嗎?”
玄真大長公主沒想到上官莞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沉默了片刻方纔回答道:“要說徐家之人,齊王也是齊家之人,他的分量可要遠勝過我這個公主。都說出嫁從夫,我嫁了人,對於徐家來說,便是外人了。齊王不一樣,他纔是諸王之首,差一點做了皇帝之人。可就是這個諸王之首,也背叛了徐家,要推翻徐家。”
“不一樣。”上官莞搖頭道,“家師推翻徐家的本意是由他來執掌天下,同族再親,親不過自己,本質上還是家師更進一步。可姐姐不一樣,姐姐在徐家已經走到高位,女子之中僅次於太后謝雉,就算清平先生成功了,能給姐姐的未必就比現在更多。那麼姐姐所求爲何?”
玄真大長公主能在宗室和四大臣之間遊刃有餘,自然不是尋常之人,不急不慢道:“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不能只看現在,還要往遠處看。我這樣做,恰恰是爲了徐家。”
上官莞沒有說話。
玄真大長公主繼續說道:“天下變成這個樣子,朝廷還能維持幾年?清平先生只是加快了這個過程,就算沒有清平先生,朝廷也不會重回中興。妹妹應該知道,許多病是沒有症狀的,可一旦有了症狀,就已經是病入膏肓,回天乏術。大魏就像個病人,很多病症已經開始顯現,看似並不致命,實則是藥石無救。都說粉飾太平,就像女子塗抹脂粉遮掩老態,當脂粉都遮不住眼角皺紋的時候,就說明真的老了。粉飾太平也是如此,想要假裝太平都做不到了,那便是真的不太平了。”
玄真大長公主頓了一下,說道:“我說這麼多,歸根究底只有一點。大魏已經回天乏術,只是勉力維持罷了。清平先生加快了大魏覆亡的進程,我又加快了清平先生的動作。而我做了這麼多,只是希望將來清算的時候,徐家子弟還能留下幾分香火,不至於萬劫不復。”
說到這兒,玄真大長公主臉上露出哀傷之色,“除此之外,就是我自己的私念了。歷代前朝,王朝覆滅時,宗室被屠戮殆盡,宗室女子就算僥倖不死,也要淪爲他人玩物,當真是生不如死。金帳滅亡大晉時,什麼王妃,什麼公主,什麼太后、皇后,什麼金枝玉葉,被人擄走之後,爲奴爲娼,衣不蔽體。我時常想着,若是大魏也走到了那一天,我這個大長公主會是什麼下場?會好到哪裡去?如今我也算是有功之臣,總不至於如此下場。”
上官莞嘆了口氣,“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