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收起銀錢,看着李玄都一行人往樓上走去之後,偷偷摸摸地從袖中拿出那枚太平錢,仔細端詳半天,又放到嘴裡輕輕咬了一下,終於可以肯定是真的金子,臉上不由笑開了花。
開客棧也是個辛苦活,沒什麼太大的油水,尋常時候,幹上一年,除去各項開支,也就能賺個一百兩銀子左右,今天一下子便賺了三十兩,怎麼能不高興?有了這三十兩,去年看上卻又一直捨不得買下的那身員外服,便可以買下來了。
雖說《大魏會典》載有明文,商人不許着紵羅綢緞,在太祖爺的時候,有對沒有功名的年輕兄弟就是因爲穿了雙鹿皮靴子上街,便被衙役當街斬斷雙腳,悽慘無比,但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朝廷就是一門心思徵稅,哪裡還管這些?據說有些買賣做大了的,花錢買了個官身之後,都敢在自己家中玉帶蟒袍!與這些人比起來,自己穿一身綢緞做的員外服又算得了什麼?
只是客棧老闆不明白,祖宗成法,名爵國器,已經到了如此敗壞氾濫地步,可見如今的大魏朝廷已是到了土崩魚爛的地步,那麼還有幾年太平可享?待到天塌地陷的那一天,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正當客棧老闆神遊物外的時候,又來了一羣人,讓回過神來的客棧老闆一個哆嗦,差點沒把手裡的太平錢給掉在地上。
不是他膽子小,而是眼前的這些煞星實在太過嚇人。
這一行人,均是身着青色官服,神態肅穆,腰間佩刀,從頭到腳都散發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
這哪裡還有不明白的?正是能止小兒夜啼的青鸞衛!
客棧老闆此時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福禍相依,這天底下果然沒有掉餡餅的好事。
這幾位一進客棧,除了那位正稍稍撩起帷帽白紗露出一張小嘴吃着醬牛肉的女子,其他客人立馬都放下銀錢結賬走人,平日裡最是自來熟的店夥計竟是怯懦不敢上前招呼,可也不能讓這幾位青鸞衛的大人晾在原地,若是得罪了他們,別說客棧,怕是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
沒辦法,掌櫃的只能硬着頭皮親自上前,將這幾人迎入靠窗的一處雅座,又親自忙前忙後地上茶點菜,忙完這一通後,背後已然溼透。
這可不是熱的,而是嚇的!
這一行青鸞衛中,爲首的是個中年男子,名叫張南木,說起來他可以算是出身於青鸞衛世家,從他祖爺爺那輩起便是供職於青鸞衛中,父子承繼,一直傳到了他這裡,他在十八歲的時候進入青鸞衛,從最底層的校尉做起,整整二十年的光景,每每考評均是中上,如今憑藉實實在在的深厚資歷,熬成了一名青鸞衛指揮僉事。
官場不似江湖那般萬事以武力爲尊,還要講究出身門第、資歷威望、後臺靠山、關係門路等等,就拿他來說,一身抱丹境修爲可謂是從刀光劍影滾出來的,而他的上司只是個不入流的入神境,他一隻手便能將他的那個上司拍死,可他不能這樣做,也不敢這樣做,每每被上司訓斥,只能低頭受着,就算被上司扇了一耳光,也不敢有絲毫怨言,誰讓他的上司有個好姐姐呢?嫁給了一位都督同知大人做妾,而他除了一身武力之外,什麼也沒有,便只能認命受着。
好在他的那名上司在前不久因爲辦案不利,終於被罷官免職,若不是因爲他姐夫的緣故,怕是還要去南衙走上一遭。而他則被另一位上司臨時授權,暫攝原上司之職。
一朝大權在握,張南木非但沒有半點意氣風發,反而只有如履薄冰的戰戰兢兢,一舉一動都是慎之又慎,不敢出絲毫紕漏。
因爲隨着這份權柄一道而來的,還有一件極爲機密之事。
當張南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可以說是如遭雷擊。
在押解欽犯途中,蘆州司都督僉事前行被殺,欽犯之幼女被劫走,楚州司都督僉事白愁秋在追補過程中,同樣被殺,蘆州青鸞衛指揮使辜奉仙重傷,而他的上司趙斂,便是因爲這個案子,才被革去了官職,在家中停職待參。
此事已經上報給帝京城中的青鸞衛都督府,換而言之,最起碼也已經驚動了三位右都督之一,張南木作爲一個已經在青鸞衛中當差二十年之久的老人,十分清楚三位右都督的脾性和手腕,此事一旦驚動了他們,斷難善了,無論是對外還是對內。
對外,雖說青鸞衛今不如昔,但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殺了青鸞衛的人,總要給個說法。
對內,辦砸了差事,也不是罷官撤職那麼簡單的。
在青鸞衛中,有南衙和北府之說。
對於江湖中人而言,提到青鸞衛,所想到的必然是青鸞衛北府,北府外派任務較多,出京即爲欽差,直接向皇帝負責,因此地方官員見到北府之人都是恭恭敬敬,一點不大意,稱呼爲“上差”,這也是當初白愁秋能夠調動總督署兵馬的緣故。
對於青鸞衛中人而言,更爲可怕的卻是南衙,如果說北府是對外,那麼南衙便是對內,專事負責青鸞衛內部的法紀、軍糾,落到他們的手中,即便是青鸞衛自己人,也絕討不到半點好去,南衙之於青鸞衛,便如青鸞衛之於文武百官,可謂是青鸞衛中的青鸞衛。
根據辜大人那邊傳來的消息,都督府已經派遣一位都督同知大人親自處置此事,同時辜大人也下了嚴令,務必要追查到那一行人的動向。
青鸞衛的人數很多,號稱有十萬之衆,可王朝版圖遼闊,兩京一十九州,就算是百萬人撒下去,也不算什麼,更何況是區區十萬人,分佈到每個州府,就只剩下不足百餘人,想要在蘆州、荊州、中州三州之間,找出三個人,哪怕青鸞衛坐擁衆多耳目線人,也是一件極爲困難的事情。
可上司的命令也不得不尊,張南木只能在第一時間就撒開大網搜索,將大半人手派遣往荊州水陽府或尋覓或堵截。同時他本人更是親率了一隊人馬,不辭舟車勞頓,來到中州境內,按照辜大人所推測的賊人另外一條逃匿路線,來到這座中州的南大門守株待兔。
雖說張南木對此不抱太大希望,但也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根據辜大人的命令,不斷派出人手,到最後,他身邊只剩下這寥寥幾人。這些時日以來,不光是他本人,幾乎所有的弟兄都精疲力竭,可誰也沒有怨言,更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求着能趕緊追蹤到蛛絲馬跡,好把這個案子給應付過去。
大家心裡都明白,一日不找到兇犯,這個驚動了都督府的案子就一日結不了案,到最後,上頭幾位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大人少不了要吃瓜落,那些當官的受了氣,還不是拿他們這些底下當差的出氣?正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便是如此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找到了那些兇犯,能引得如此陣仗之人,絕不會是什麼小毛賊,多半是縱橫江湖的大盜巨寇,修爲強橫,到時候圍捕此人,又不知要折損多少兄弟。
可謂是兩難境地。
只是張南木如何都料想不到,他所苦苦追尋的要犯,殺了錢行和白愁秋的江湖“巨寇”,此時就在他們的頭頂上,隔着一層薄薄的樓板,不過咫尺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