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李玄都正站在旗杆的上方,方纔他先是以東華宗的水遁之法藉助茫茫雨勢瞞過了錢行的感知,然後又以妙真宗的登天梯一躍飛上旗杆,可謂是機巧極致。
只是這世上還有一句話,叫做一力破萬巧。
錢行憑藉玄元境的深厚修爲,生生將這片雨幕震碎,強行找出了李玄都的所在。
李玄都立在旗杆之上,衣袂飄飄,雖然經過一番廝殺,身上衣衫有所破損,但此時迎風而立,依稀可見幾分當年的心折風采。
錢行冷笑一聲,腰肢和腳踝發力,以肩頭轟然撞向旗杆,將這根足有一人合抱之粗的旗杆生生撞斷。
太平大旗轟然傾倒,砸在二層小樓之上,原本立在旗杆頂端的李玄都也隨之到了二樓樓頂。
錢行腳下一點,身形拔地而起,同樣飛上二樓的黑瓦屋頂。
幾乎在同一瞬間,兩人轟然相撞,李玄都身形向後飄去,每一步都會踏碎一塊黑瓦,與先前玉清寧的步步生蓮如出一轍。錢行如影隨形,雖然一隻手掌已經被廢,但臂膀無礙,兩條手臂好似兩條銅鐵雙鞭,狠狠錘殺李玄都,勢大力沉,每一次都勢可開山裂石一般,單憑氣機對抗,李玄都每一次都難以正面力敵,只能不斷以玄女宗的法門後退卸力,而錢行根本不給他任何喘息機會,拳腳呼嘯如風,使得整個客棧的屋頂一片狼藉。
如此交手數十招之後,李玄都藉着錢行的一拳之力飄下屋頂,終於勉強拉開一段距離。
錢行沒有追擊,站在屋頂上俯瞰李玄都,嗓音沙啞道:“你還能支撐幾招?”
李玄都沒有開口說話,因爲體內氣機紊亂所致,臉色蒼白如紙,沒有半分血色。
正如錢行的誅心之問,再這樣打下去,不用錢行打殺,他自己就要支撐不住,大概再有三十招,他體內行於正經十二脈和奇經八脈中的氣機便會徹底枯竭。
李玄都閉上雙眼,輕輕呼氣之後復吐氣,物我兩忘。
蒼白臉色再次變得紅潤。
若是一次是巧合,那麼兩次就絕不會是巧合。
方纔錢行的一番捶打看似無甚花哨,實則大有機巧,他每次出手都藏有暗勁附着於李玄都的身上,層層疊加之下,就好似在李玄都的身上壓了一塊塊石頭,最終使李玄都不堪重負,被徹底壓垮。
可在李玄都輕吐出一口濁氣之後,這些暗勁也被一併抖落。
正所謂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如今的李玄都已經墜境不假,可體魄還是當年的體魄,不會因爲墜境就變回弱不經風的孩童身軀,雖然沒了相匹配的氣機作爲支撐之後,這具體魄再不復曾經的歸真境風光,但是其根本還在,遠不是尋常抱丹境可以比擬。
除此之外,李玄都還曾修煉佛家的坐忘禪功,本不是爲了佛道合一,但卻無心插柳柳成蔭,使得他的體魄漸有融合佛道兩家之長的無垢不漏氣象,只要氣機足夠,傷勢便能以極快的速度恢復如初,此等神異,莫說是區區抱丹之境,就是歸真境也極爲罕見。
坐忘禪功出自靜禪宗,正所謂是訣無定訣,形無定形,意無定意,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是坐忘。以坐忘禪功入枯榮之境,察明晦,分善惡,便是道家所說的龍虎相濟,陰陽相合,其中玄妙完全可以媲美道家的金丹大道。
嚴格來說,李玄都是道家之人,雖然所學極爲龐雜,但大多都離不開道家的根祗,而他之所以要耗費力氣去學佛家的坐忘禪功,不是想着什麼佛道歸一,而是要用坐忘禪功來行厭勝鎮壓之事。
至於鎮壓之人,就是他本人。
坐忘,坐忘,關鍵還是在於一個忘字。
李玄都在帝京一戰之後,因爲本命佩劍被毀的緣故,從歸真境跌落至先天境,比起直接從歸真境跌回到入神境的玉清寧要好上太多。畢竟玉清寧返回玄女宗之後,足足花了數年功夫,才穩固住傷勢。而李玄都並無太多傷勢,甚至可以在半年之內就重新踏足歸真境,只是他以先天境的修爲逃離帝京之後,開始修煉與道家截然相反的佛家功法,這才使得自身境界一墜再墜,從先天境跌落至玄元境,又從玄元境跌落至抱丹境。若不是他三大丹田已開,不可能重新關閉,他甚至想要墜至固體境才肯罷休。
李玄都之所以要如此做,是因爲他在墜境之後,即使能重回歸真境,也會因爲作爲大道根本的本命劍受損的緣故而終生無望天人之境,所以他想出了這個補救的法子,既然根本受損,那就從頭開始,重塑根本便是。
當然,李玄都不是衝動莽撞之人,在墜境之前,他也做了萬全準備。不但爲自己準備了包括飛劍青蛟在內的幾件救命寶物,而且還將許多別家法門拿來,化爲己用。雖說諸如玉鼎掌、金殤拳、璇璣指等手段在歸真境都已無甚大用,可放在登堂入室三境之中卻還有用種種妙用,尤爲出其不意,讓敵手防不勝防。
當年李玄都能在弱冠之齡踏足歸真之境,可見其天資之佳,所以他學起這些別家法門,只要不是涉及到其宗門的根本要義,幾乎是過目不忘,甚至可以舉一反三,一法通而百法通,最終萬法皆通。
至於這些法門是從何處而來,便又不得不提到當年之事。當初他一人一劍橫行江北河朔之地,斬殺仇家無數。而秘籍這種東西,放在哪裡都不如貼身攜帶,這就讓李玄都在應對追殺並砥礪劍道之餘,又多了許多意外收穫。
當年的李玄都,專心劍道而獨步天下,自是目無餘子,不把這些他宗功法放在眼中,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他經歷帝京一戰而墜境之後,這些當初被他瞧不上眼的他宗之法,反倒是成了他的立世之本。
除了這些之外,李玄都最大的依仗便是自身體魄,可也正是因爲這副體魄,使李玄都每次被錢行雙臂鞭撻受創,體內的半數氣機都不由自主地從氣海和經脈涌入各處竅穴,修補體魄,使他氣機空虛,無法真正顯現出“萬法皆通”浩然氣象。
此時李玄都運轉坐忘禪功,便等同自封竅穴,使自身體魄不能肆意恢復傷勢,藉此將竅穴內的氣機重新逼回丹田經脈之中,讓他有足夠氣機來酣暢而戰。
換而言之,現在是李玄都最脆弱的時候,也是最強大的時候。